第三册 第六章 有女同车(第4/6页)

皇帝注视着我,怜惜道:“旁人身上都是香气,偏你是一股药气。”

我垂头道:“臣女失仪,陛下恕罪。”

他示意我坐下,展开奏疏随口问道:“你辞官后意欲何往?”

我答道:“臣女想回青州务农。”

皇帝拿起朱笔,缓缓画了一个圈,头也不抬道:“青州怎及京城?你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我曼声吟道:“‘陟彼岵兮,瞻望父兮。’[17]家父是青州人氏,臣女当送父亲回乡。”

他笔势一滞:“也好。”

我见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便拿起《诗经》低头翻阅。他换了一封奏疏,一目十行地看过,用朱笔极快地批了几个草字。我看了几个字,这才想起:若彼此无话,当告退才是。

这当是我最后一次来御书房,心中竟有一丝隐秘的渴望,和着痛恶与恨意,凝成泪珠砸落在书页上。噗的一声轻响,“风雨凄凄”的“凄”字绽成一朵深青色的花。胸中没有泪意,双目也不曾热一热。这冷泪,是我与我从不曾痴心妄想过的艰难情愫诀别的明证。与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8],不如“委蛇委蛇,退食自公”[19]。

我正要起身告退,只见李演走了进来道:“启禀陛下,熙平长公主带家人在外求见。”

皇帝道:“她有何要紧事么?”

李演道:“奴婢不知。只见长公主殿下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皇帝道:“传召!”又一指笔墨向我道,“你上来。”我只得上前去,拿起墨条。

不多时,李演引着熙平长公主、慧珠和一个少年走了进来。熙平只行了常礼,慧珠和那少年伏地叩首。只见熙平身着青色长襖和白色罗裙,乌发堆耸如云,发间只几点银针,如云中凝冰。她未施脂粉,双唇略显青白。慧珠与少年俱身着青衣。我向熙平行了一礼,那少年自地上偷偷抬眼,见是我,险些开口唤出来。我退了一步,只垂首研墨,力道重而缓。

我在宫中苦等两日,她终于来了。

皇帝见熙平如此朴素,不觉一惊:“大年节下,皇姐如何这等妆扮?”

熙平嗵的一声跪下,以额触地:“贱妾无德,忝承爵禄。请上印绶,散尽家资。求陛下准贱妾执箕帚巾栉,往济慈宫服侍皇太后。贱妾必兢兢业业,永慕皇恩。”

皇帝连忙走了下去,亲自扶起熙平道:“皇姐这话从何说起?”熙平双眼一红,顿时泪珠滚滚,啜泣不已。皇帝道:“皇姐有何委屈,但说无妨。朕定为你做主。”

熙平似从黑暗之中见到一丝光亮,犹自不能确信:“陛下此言当真么?”

皇帝道:“你是朕的长姐,骨肉至亲,朕自然为你主持公道。君无戏言。”

熙平拭了眼泪,定了定神,屈膝道:“臣妾失仪。陛下恕罪。”良辰连忙进来,引熙平出去净面。片刻回转,皇帝赐座下首,又命奉茶。慧珠与少年起身侍立在她身后。

龙纹砚中墨汁浓厚,皇帝向我摆了摆手。于是我放下云头墨锭,立在他的身边。熙平却看也不看我,垂眸道:“陛下容禀。臣妾家中有个最得力的总管,名唤朱鸣。腊月廿九一早,朱鸣的一个友人母亲去世,他出门致祭,谁知这一去便没有回来。臣妾便向汴城府衙报了官,又命人出去寻,直寻了一夜半晌,才在汴城北岸的一座小石屋中寻到他。当时朱鸣一条命去了大半,抬回家便咽气了。当时臣妾还以为是河盗谋财害命,只当是他时运不好,也不深想。谁知这孩子——”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少年,“连夜出城查访,竟被他查出来是大将军府的家甲头领张武将朱总管劫了去,打了个半死。”

皇帝道:“皇姐府上的朱总管,便是朱女丞的父亲么?”

熙平道:“正是。”

皇帝道:“皇姐说是大将军府的张武将朱总管劫夺了去,可有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