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四章 游方之外(第3/6页)

升平道:“这个‘更’字用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颔首道:“自古‘为天下者不顾家’[79],虽是无情,却是经国之大情。玉机明白。”

升平道:“贵妃出走,是皇兄心中大恸。皇嫂身体不好,虽有两个新纳的嫔妃,恩情不过尔尔。你与皇兄既投缘——”

我疑惑道:“殿下唤我来,便是为了此事?”

升平叹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云众生平等,若抛去彼此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还记得当初我待嫁理国公府时,你对我说,夫妇之间贵在相知相伴。我与谢方思昔日有情,来日却不相知,所以走到这步田地。如今我也用这句话劝你,你既与皇兄相知,何妨试着相伴?情爱缥缈,徒增痛苦,唯有彼此相知,才是长久之道。”

她终是将谢方思夫妇的死归罪于己,或许这才是她抛弃尊荣,出家在此的真正因由:“原来殿下并非看破红尘,而是真真看透红尘。”

升平笑道:“看得世情如纸薄,在家出家,并无分别。”说着转眸一笑,“我今日多话了。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思量。我将你看作妹妹一般,所以才多口一问。”

终于支撑不住,于是披衣上岸。双脚踏上湿暖的木阶,我忽而问自己,我与高旸可算相知么?我转身道:“殿下的好意,玉机铭感在心。可我有苦衷,恐拂了殿下的好意。”

升平道:“是何苦衷?”

我坦然道:“我身有恶疾,不能生育。”

升平一惊:“竟有此事!”转而不以为然,“不能生育,是为生平一恨。但自古后妃没有孩子的也多,自有旁人的孩子归于膝下。你若能视若己出,这也不算什么。皇兄若知道了,只怕还更疼惜你。况且你的身子既已如此,何妨放手一搏?罢了,我言尽于此,你慢慢思量吧。”

她说的道理,我竟无法反驳。芳馨和绿萼在掖庭属,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启春也对我说过:“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为,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虚幻的,何不争一争那些实在的呢。”

悟虽悟了,了却未了,是千回百转的心结与深深的执念。

午后礼佛听经,到傍晚方回城。宽阔的御街上广厦林立,窗中透出昏昏灯火与幢幢笑影。冬日天黑得早,路上行人寥寥。我的犊车像一缕幽魂,在灯下拖出几道细长而善变的影子,彼此高谈不休。

此时熙平长公主当在灯下督促柔桑读书,皇帝和皇后大约在相对用膳,高旸和启春各自筹备婚事。就连升平长公主,须弥座前亦有采薇相伴。唯有我,唯有我是一只孤鬼,一抹惊艳而无聊的残魂滞魄。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从白云庵回来,已是疲惫不堪,连斗篷也来不及脱掉,便一歪身倒在榻上。炭火和热水都是现成的,晚膳也早已备好。绿萼正要上前催我,芳馨向她摆摆手。绿萼只得自己先去吃饭。小莲儿进来请安,也被芳馨支了出去。

芳馨远远侍立在门边,垂目不语,安静得像白云庵大殿里的泥塑菩萨。天已黑透,心也黑透了。连日来,昱嫔的劝阻、升平的劝进和颖嫔的嘲讽,在我脑中像风车一样轮转。不要紧,都不要紧,她们的话我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权当清风过耳。

但是她呢?翟恩仙死了,小虾儿死了,韩复死了,红芯死了。她的话,我该不该放在心上?

我侧身向里,扯起斗篷掩住头脸。星光似针芒透过窗纸,刺探我含悲的眼。廊下的宫灯游移不定,暗影飘来荡去,像那一日韩复脑腔中迸发出的所有绝念。我总觉得我还可以靠自己,殊不知自从奉命进宫,我连自己也没有了。我几番压抑住辞官的心思,好容易升到女丞之位,难道就是为了嫁给他?

不。我不愿终身为人禁锢与摆布。此身唯余此念,只可生死以之。“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80]我这一息,既已延过,自是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