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二章 子路结缨(第4/7页)

晚膳后,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个身,见芳馨正要熄灯,忙道:“姑姑留着灯。我睡不着。”

芳馨道:“姑娘睡觉本来就轻,若点着灯睡,哪里还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无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着。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灯,待我睡着了再将灯拿走。”芳馨只得将灯留下。

自那凶险万分的一夜,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暗中无法安然入睡。恶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个久不见光明的人甘心沉沦黑暗之中。沉沦得越深,越向往头顶一线若有若无的星光。这点奢侈的向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数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软禁守坤宫,我心烦意乱。是芳馨对我说,奴婢也好,女官也罢,在这宫中,属于自己的唯有一夕梦境。

至少这梦境还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芳馨的细语像泉水渗出浮沙:“慎妃娘娘和静嫔娘娘先后殁了,姑娘伤心欲绝。尤其是静嫔娘娘,是在姑娘的怀中咽气的。太医说,姑娘伤心惊惧太过,才会呕血昏迷。”

我仰过身,睁开双眼。但见眼前一片漆黑,我心头一慌,坐了起来。只听皇帝低沉的声音道:“听说她有一次心病发作,险些性命不保。”

芳馨道:“是。前些日子缺医少药,姑娘身边又没得力的人服侍,方太医说情形确是凶险。”接着听见鼻息轻响,芳馨重重叹了一声。

静了片刻,皇帝仿佛也跟着叹了一声:“朕去瞧瞧她。”

芳馨道:“启禀陛下,太医说姑娘必得好好歇息,且姑娘睡眠一向很浅。”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妨。朕只瞧一眼便出来。”

芳馨无奈道:“是。容奴婢掌灯。”

皇帝道:“不必,朕自己来。”

我侧身向里躺下,将锦被埋到面颊。亮光越来越近,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我床前站定。他似乎右手持灯,左手探出。一片阴影附上眼帘,带着灼人的热度;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带着无限怜悯。

有一瞬,心中泛起新奇的渴望,渴望这只滚烫的手能抚上我的鬓发。或许我真的太孤独了。我眼睁睁看着眼前再次亮起来,泪水掠过鼻梁,洇湿了干燥绵软的粟米桃花枕。我忍耐着缓缓呼吸,不让自己的鼻息惊动他。这静谧而奇异的片刻,有一辈子这么长。自我进宫以来,从未得到过这样专注的目光和这样肆无忌惮、小心翼翼的关怀。我更没有想到,这关怀,竟然来自这宫中我最痛恶的人。

被中的病体蒸腾出独特的气味,是从心底沤出的恶浊和衰朽,浸泡着浓郁的药气。温暖的绝望充塞着我的四肢百骸,呼吸愈来愈深,愈来愈重。我像一只等死的小兽,蜷缩起一生的喜怒哀乐,躲在人所不见的暗处,等待命运给予的最后惊喜。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却见烛火一晃,渐渐淡去。

他的声音再次在帘外响起:“好生照料朱大人,朕重赏。”

芳馨带领众人齐声道:“奴婢遵旨。”

我不知不觉坐起身来,支起耳朵倾听他离去的脚步声。他的步履是难得而刻意的轻缓,宛若按捺的瑶琴尾音,我竟是这样恋恋不舍,连芳馨是几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芳馨见我坐了起来,以为我要水喝,便斟了一杯温水,道:“姑娘怎么醒了?才刚陛下来看姑娘,姑娘知道么?”

我不欲她察觉我的泪痕,便含糊应了一声。忽听远远的木坼响了三声,我痴痴道:“三更了?”

芳馨道:“是。刚刚子正。”

我喝过了水,依旧躺下。芳馨迟疑片刻,终是留下灯台,自己出去了。

第二天,小简送了许多赏赐过来,多是补品和吃食,还有一些陈设玩物和文房四宝。我只披了一件梅红色短袄歪在榻上,小莲儿喂我喝药。小简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躬身行一礼道:“陛下命奴婢送东西来了。大人可好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