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园(第4/11页)

看着依伶的信时,已是一九八五年的二月了,正好在垦丁相识一年之后。这一年,常常想念,可是总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想去,他们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打扰,都是有教养的人,就那么体恤来体恤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拨电话过去,请问可不可以当天晚上就去赖家坐一下?那边热烈的欢迎我,约好在一家书店的门口等。我从父母家吃过晚饭,才走三分钟,就看见了依伶的身影。

再走三分钟,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种灰色陈旧的公寓巷子里,就在那儿,依伶打开了楼下公用的红门,将我往四楼上引。

那儿,灯火亮处,另外三张可亲的笑脸和一双拖鞋,已经在等着我了。

进门的那一零间,看见了柔和的灯光、优雅的竹帘、盆景、花、拱门,很特别的椅子、钢琴、书架、鱼缸、彩色的靠垫……目不暇给的美和温暖,在这一间客厅里发着静静的光芒。

来不及坐下来,寿美将我一拉拉到她的卧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里,也看到,有花如帘,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外。

“来看你的纱灯,”依缦对我说。我们通过曲折的拱门之外,穿过厨房、走到多出来的一个通道,有宽宽的窗台,那两盏灯,并挂在许多盆景里,而我的右手,一道木制的楼梯,不知通向哪儿?

“上去吗?”我喊着,就往上跑。

四楼的上面啊,又是一幢小楼,白色的格子大窗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小花园。

我在哪里?我真的站在一幅画的面前,还是只不过一场梦?

花园的灯打开了,我试试看走出去,我站在红砖块铺的院子中间,面四周的墙、花坛、明明鹿港的风景。一丛丛蕨类草和一切的花果,散发着一种野趣的情调,而一切能爬墙的植物,贴着红砖墙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长着。有花,又有花,垂到地面。我摸摸树叶,发觉不是在一个梦里,我活活的看见了台北市中这神秘的一角,它竟然藏在一条巷子里!就在父母家几步路外的巷子里。

“看这棵樱花。”寿美说。

我抬起头来,在那凸出的花坛里,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樱花,衬着台北市灰暗的天空。它那么高,那么骄傲而自信的生长着,它,那棵樱花树,好似在对我说话,它说:“我是你的,我将是你的,如果你爱我。”

那一刻,当我看见了樱花的一刻,我的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感动,我突然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垦丁开始。

那个夜晚,当我终于和赖家的人,很自然又亲密的坐下来喝茶时,我捧着杯子,怯怯的问:“你们真的决定不住这儿了?”

他们看上去伤感又欢欣。他们说,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较大,也有屋顶小楼和花园,他们决定了,很不舍,可是决定搬了。

“有没有买主了?这一幢?”

“有,还是你间接的朋友呢,说是林云大师的弟子,说你们见过面的。还有另外两家人也来看过了,刊登卖屋的广告是在《国语日报》上的——我们喜欢这份报。”

“那位我间接的朋友,付了定金没有?”我说。“这两天来付。”

“那我——那我——”我结结巴巴起来。

“三毛,我们绝对没有卖你房子的意思,我们只是请你来看一看,因为要搬家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很乱。一下子飞快的想了很多事情。

“可不可以给我四天的时间?可不可以向对方拖一拖?可不可以告诉我价格?可不可以——。”我急着问,他们好似很不安,怕我错会是向我卖房子似的。

那夜,告别了这家可爱可亲的人,想到垦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乐乐的家庭气氛,想到他们的教养和亲切,想到这份“和气”充满的屋子,想到这就是接着了一份好风水,想到那棵樱花树……我突然想哭。吹着台北市冷冷的夜风,我想,在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一样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是活着的了。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的爱上了它,心里隐隐的知道,里面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