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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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十月五日,周作人在日记里写道:“我特别记得是陶孟和主编的这一回,我送去一篇译稿,是日本江马修的小说,题目是‘小的一个人’,无论怎么都总是译不好,陶君给我添了一个字,改作‘小小的一个人’,这个我至今不能忘记,真可以说是‘一字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四十五岁之后,总想好好写写周作人,似乎他身上藏着中国近现代史的巨大秘密,藏着中国文人心性的巨大秘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写周作人,没有比“小小的一个人”更好的题目了。

2

周作人是一个没有排名的人。

有时候,我们崇尚“第一、唯一、最”。权威的排名一旦形成,我们就崇拜到底。武将有排名: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文人也有排名: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

别问我这些排名是怎么形成的,我也不知道。我比较确定,这些排名都没什么精当的评分系统,都有明显的倾向性和功利性。周作人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就已经被国民党政府定为“汉奸”,无论何时,我几乎确定,涉及文人的排名,怎么排也排不上周作人。

我小时候也迷信排名。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买文人的全集,买的就是《鲁迅全集》,鲁迅排名第一啊。我小时候也迷过鲁迅,立意刻薄快意,用字阴郁悲切,适合心怀大恶、充满颠覆世界的理想的年轻人。四十岁之后再想,五百年后,人们还读的鲁迅文字一定不是那些撕逼的杂文和论文一样立意先行的短篇小说,一定是《朝花夕拾》《故事新编》和《中国小说史略》等几种脱开即时性的著述。

我确定,五百年后,看周作人文字的人要明显多于看鲁迅文字的人。文字不朽和文人排名没什么必然的关系。

3

周作人是一个没有金句的人。

对于文艺青年来说,周作人是个非常不讨喜的人,他完全没有金句。也就是说,即使大家知道有过这样一个人名,鲁迅有过这样一个弟弟,但是大家完全想不起来,周作人写过哪个句子,最多能想起来几个杂文集的名字,比如《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等。

董桥有金句:“中美知识产权谈判桌上半途换她出任团长,几下招式立刻成了铁娘子,全世界看到的是这个女人胸中一片竹林,满身竖起利刺,谈吐亮情趣。”(摘自《吴仪胸中那片竹林》)

木心有金句:“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摘自《从前慢》)

张枣有金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摘自《镜中》)

鲁迅也有金句:“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摘自《野草》)

周作人不仅没有金句,似乎连名篇都没有,仿佛一个不能分割的存在。格非没金句,但是格非有《相遇》。阿城没金句,但是阿城有《棋王》。余华没金句,但是余华有《鲜血梅花》。

我被一个自己也写杂文、写小说的骨灰级文艺青年问过:“你爱周作人,我捏着鼻子看了两个半本,到底哪点好啊?”我想来想去,不知道如何讲,就像不知道如何讲黑不溜秋的宋代建盏的好处,只能说,你耐心再看看,再看看,再看看。

4

周作人是一个对家事不辩解的人。

用现代心理学来讲,自责是负能量最大的一种情绪。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自我开脱,特别是有一定话语权的人。周作人一生里至少有两件事值得他仔细辩解:一是和他哥哥鲁迅不和;二是为日伪政权服务。我几乎翻过周作人所有的书,他没有正面辩解一次。

对于兄弟反目,鲁迅是这样写的:“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周作人是这样写的:“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