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次日歆仁打发馆役,给伯雍送来一封信。伯雍拆开一看,却是荐任官的印结。伯雍笑道:“他真替我想得到,我还忘了这层呢!”他吃了早饭,由柳条箱内寻出他那张有名无实、废纸一般的卒业证书,这种东西欲指着它穿衣吃饭,和缘木求鱼一样地难,可是到了官事上,没它又不行。官事的表面,向来是认文凭不认人的。但是官事的内幕,却反认人不认文凭。伯雍这张文凭,由东洋带到中国,也曾入了好几次官衙,被官中打了许多图章。除了在宣统三年,得了一个法政科举人虚名,直到如今一点效力也不曾发生。穿衣吃饭,依旧凭着人的劳力,才能换几块钱使,所以伯雍对于他的文凭,已然视同废纸。他的生活上必需的费用,倒是一支秃笔,很能帮忙,文凭却成了赘物。不过这张文凭也是二十年苦读换来的,不忍把它焚弃便了。不想这次因为考县知事,歆仁欲得场内新闻,怂恿伯雍入场,不得不假247它做个护照。但是洁白无垢的文凭,一入内务部,又得打一个红印,未免替这张文凭可惜。他收拾好了,便雇车到内务部去。到了那里,果见有许多热心功名的人,拥拥挤挤地,前来报名。伯雍杂在里面,自己觉得很可笑的,暗道:“人家被保免的,或是有靠山的,打算做个官,何必这样费事呢?我看这些人,也都是穷骨头昏了心的人,大老远地来到北京,应考知事。自己准有把握吗?千山万水,不用说路费,便是在京里一住,一天也得一两块钱。没入场以前,每人都做那县知事的迷梦,恨不定制一把铲子,预备铲那肥美的地皮。哪里知道揭晓之后,立即破产的,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不想运动保免,奔走权利,单单地来买这县知事的彩票,他们可怜的幸进248观念,比我尤觉可怜了。”伯雍一边想着,一边随着众人报了名,呈验了文凭印结,领了执照,已然烦得他要不得。他的性质实在耐不了官场的烦琐,少一不如意,便发起他的牢骚。他说:“人是在社会上做事的,无论在公在私,都应并以做事为前提,用不着这些烦琐难人的手续呀。怎么事情一到官场,就这等慢腾腾地把人要磨死呢。中国衙门,不做事,专门讲究章程,白费光阴,那真是亡国的第一真因。”

他牢牢骚骚,很不痛快地回去了。到了报馆,已然午后三点多钟,谁知秀卿的娘,已然先一点钟到这里来找他。馆役告诉她“宁先生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那老婆子大远的来一荡,不愿意来往奔波,馆役又不教她进来,她只得在门外墙根下候着。伯雍一进巷口,便看见她,忙问道:“你老人家做什么来了?”秀卿的娘一见伯雍,仿佛见了亲人,但是她脸上失意的颜色,并不因为她见了伯雍而可以掩饰的。伯雍见她那样子,知道她必然有要紧的事,忙把她让进来。此时子玖和凤兮,已然出门了。他们到了伯雍那间编辑室里,伯雍脱了马褂,教秀卿的娘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是她依旧满面愁容。伯雍因问她道:“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您的事怎样,可以干吗?”秀卿的娘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倒不错,我也很高兴。但是我如今已然下来了,现在仍回南大街,住在一个旧识家里。因为原先的房子,已然被房东租给别人,我只得在认识的人家里借宿。好在我一个人,怎样都对付了。”伯雍道:“事体既然不错,为什么要下来呢?是他们辞的您,是您自己辞的他们呢?”秀卿的娘道:“我们谁也没辞谁,他们现在打了官司,家里没一个人了,我只得家来闲着。”伯雍道:“他们只夫妇二人,谁跟谁打官司呢?”秀卿的娘道:“就是他夫妇两个打了官司。”伯雍道:“这也是怪事。怎么结婚不到半年,就打官司呢?”秀卿的娘道:“提起来简直是个笑话。我起初也不知是怎回事,但觉得那位褚老爷,不相249是做官的人。他的朋友,一个一个的尤觉登天。若照我宁为可怪的250,怎么他朋友交得很近,为什么一个带着太太来的没有呢?”伯雍说:“或者他们有一点头绪,差使不大,无力携眷的。”秀卿的娘说:“起初我也这样想,但是他们都说是本京人,而且北京人当巡警的都有家眷,难道他们挺阔的老爷,没家眷么?原先我们太太,还很待遇他,虽然报了觉得他们讨厌251,也就不爱理他们了,后来连老爷都不大香甜。他每日只是在外面游逛,好在事情又散了,与我一点关系是没有,又不短我钱,我管什么?他那样岁数,又是一个好逛的人,在外面难免有什么瞎闹的事情。这几天不知怎样,他夫妇忽然好得要命,临睡觉还要吃一顿夜消252,喝点绍酒,忙得我半夜不得消闲,但是人家工钱给得不少,我也愿意伺候。谁知前天早晨,我们太太起床之后,便出了门,没有半顿饭时,便同来两名警察,由被窝里把我们老爷掏了去。究竟为什么?我还不知道。当时吓得我什么似的,便是老爷有什么不是,当妇人的理应替他瞒着,哪有帮着警察堵窝掏的!后来我听那个丫鬟说,‘老爷不是老爷,是个和尚冒充的老爷’。若真是个和尚,那岂不是笑话呢?但不知他是哪庙和尚,怎这大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