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伯雍由被服厂出来,他的烦闷愈加浓厚了。他原先还只为那两个无告的老小发愁,如今见了这些可怜的女工,听了冯元甫的主张,仿佛北京城所有的穷民,都成了他的心病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想,也忘了雇车了。他想一想那些女工劳动十二小时,仅仅获得六枚铜元的报酬,而她们所制造的成绩品,便是一点生产事业不做在国家社会里横行无忌军人丘八198所穿的制服。当他们穿上这身制服,他们绝不想一想,这是无数可怜的贫女,为了六枚铜元的代价,替他们制成。他们穿了这身制服,居然跻登社会上最高的阶级。也就因为有了这身制服,他们便能把给他们缝制服的人,看得没有一条狗有价值。制服的效力,到了他们身上,便如给虎添翼。可是当那些制服在女工手里,挨着冷,忍着饿,含着眼泪,一针一针,给他们做成时,仅仅有铜元六枚的代价。伯雍在路上走得觉着累了,他才雇了一辆车,拉到报馆。馆里已然一个人没有了,只有一个馆役看家。他们大概都听戏去了。因为这些日子,白牡丹很见起色,新学的皮黄戏已然有七八出了。可是这几天伯雍为了秀卿的事,他久已没听戏了。如今他更烦闷了,他也无心去看戏,他到了他那间小屋里,无精打采地倒在床上。自秀卿死后,直到今日,他为一个老妇人、一个幼童,奔走了半个多月,不但没一点成效,处处都失败了,是他不热心呢,还是社会冷淡呢?他简直不明白所以然了。但是他不因为他屡屡失败,灰了他的心,他决意依旧往前进行。他到底要发见一个足以收容他娘儿两个的所在,他不信偌大一个北京,就没有一个济贫慈幼的机关。他既萌了这个思想,他的精神立刻又振作起来了。

他忽然想起贫儿教养院来了。那是一所官立的机关,局面很是不小的。他每每听人说,那里每年用钱很多,院长一缺,是很美的差使。但是伯雍自到城内,还没到这里参观过一回。他想:“这里一定是很适当的了。”他决计次日到那里去一荡。次日早饭后,他仍照每日出门时间,雇辆车,到贫儿教养院去了。不到一个钟头已然到了。这里所占的地基,足有二三百亩,院墙非常地高,乍一看,好似一所监狱。坐北向南的一个天然石和洋灰造的大门,也是非常坚固,两扇铁门,下半是铁板,上半是铁栏,用黑油漆着,尤觉坚牢无比。那两扇门,并未开放,只用半扇虚掩着。一个巡警在门里荷枪站着,不时地由门上铁栅往外看,又往里看,仿佛防备人出入。伯雍一看这个光景,他很觉害怕起来,因为他看这里总像个监狱,一点慈善意思也表显不出来。他以为拉车的把他拉错了,但是他细看门楣石上所镌的字,明明是“贫儿教养院”五个大字。他只得下了车,付了车钱,随着取出一张名片,走到门前。门里那个巡警,见他是要进来的意思,忙在门内喊道:“找谁?”伯雍赶紧止住步,由门缝把片子递进去说:“烦劳通禀一声,我是到贵院来参观的,而且有个小孩子要送入贵院的。”那个警士见说,又看了看那张名片,用力把那半扇铁门拽开,让伯雍进去,把他带到一个亭子式守卫兼传达的小屋里,向一位穿巡官制服的人说明伯雍的来意,仍去站门岗去了。那位巡官四十来岁,倒很和气的,和伯雍说了半天闲话,才拿了那张名片,进去回话。

这时伯雍站在当院,往北一看,却是一所洋式楼房,建筑得倒还体统。在楼房的右手,另有一带走廊,不知通到哪里。因为被五间中国式的厢房遮住,只能看见它的起点。此时那位巡官已然由那所楼房里出来,向伯雍一点首说:“请这边来。”伯雍见说,忙着走到楼房的门前。那巡官把伯雍让到一间待客室,当地放着一张长方桌,蒙着一块黑漆布,两旁共放八张椅子,此外别无装饰,不过渐就熏黑的墙上,贴着许多警察制度的图表。伯雍进来这半天,一个普通人还没看见,所看见的都是警察。他心很疑惑的,暗道:难道这里都是警察办事么?教职看护等人员,都是警察么?他正疑惑着,只听外面廊子里一步步革靴响亮,既而又咳嗽一声,门一响,一位穿高等警官制服的先生进来了,那个巡官忙向他一鞠躬,指着伯雍向那人道:“这位便是来此参观的宁先生。”又向伯雍说:“这位便是我们院长。”说罢向二人各鞠一躬,自去办勤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