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伯雍认识秀卿,日子已然不少了,但是他们到了是精神上的结识,绝没有买卖式的肉欲。伯雍到她那里去,无非是解闷,是谈天,彼此做个谈友。秀卿也知道他的心理,知道他的境遇,对于伯雍,向来不会说过一句秽亵的话。在旁人都以为他二人必定是俗所谓热了,其实他两个无非偶然性质相投,成了忘形之交便了。近来伯雍替秀卿很发愁了,因为每去一趟,秀卿的病态,仿佛厉害一次,不第血色没有了,而且瘦得很难看,咳嗽呼吸,都有些不利。伯雍知她病深了,劝她赶紧入病院。秀卿只说没什么多大病。其实她岂不知她的病是很厉害的,她不过只是挨日子,她把社会厌烦透了,她心里此时似乎以弃绝人世、长眠地下,倒是一件很干净的事。她的责任,她未尝不想,但是她以为人活着,可以有责任。死了,天大的事也管不着了,不过她活一天,对于她的老母幼弟,要管一天,死了之后,她也就不能管了。这种思想,虽然没什么,可是于她的病,很不利的。她这不是往开通里想,简直是自杀的决心。所以伯雍劝她看病,她只说不碍的。其实她正欲借着病症的毒手,了却她的残生,消灭她的烦恼。她的病也遂一天比一天沉重,甚至不能混事,回到自己的寓所。

有一天伯雍才吃了早饭,正欲和大家商量看白牡丹的戏去,忽见一个馆役进来向伯雍说:“宁先生!外面有个妇人找您。”伯雍见说,一怔,暗道:“妇人找我做什么?”因问那馆役道:“像个做什么的?”馆役道:“像个跟人的。”伯雍说:“你把她叫进来。”馆役出去了,不一时,把那妇人带进来。伯雍一看,却是跟秀卿的李妈。伯雍忙问她道:“你来做什么?你没看你们姑娘去?她好一点没有?”李妈道:“更不好了!据我看,她挨不过一个礼拜了。”伯雍道:“这样厉害么?”说着教她坐下。子玖诸人,听见李妈来了,也都来问长问短。大家见秀卿病得很厉害,也都很表同情。此时伯雍问李妈说:“谁打发你来的呢?找我做什么?”李妈说:“我们姑娘教我来请您,到她那里,大概她与您有话说。”伯雍道:“这样看来,由她回了家,你依旧跟着她,你倒是很有义气的。”李妈见说,眼圈一红,扑簌簌落了几点眼泪,用手巾擦着眼睛道:“我不跟着她怎的?她并没把我待错过一点,她是血心热胆的人,我也得拿血心热胆待她。再说她的娘,现在只会哭,她已然落了炕191,我不在跟前,谁服事她呢?我已然跟她说了:‘你好生养着,你活一天,我跟你一天,谁教娘儿们好一场呢?’是她今天早晨跟我说:‘我自觉着不成了,我很想伯雍,你把他给我请来,我有话跟他说。’我想她认识的阔客也很多,她都给得罪了。便是不得罪,也不好去请。您与她是最知心的,所以她直到临死,还不忘您。您能与我去一荡吗?”李妈把话说完,依旧是眼泪汪汪的,伯雍此时已然呆在那里,他的心中,不知是怎样难受。他竟不料秀卿一病至此。旁边的子玖和凤兮,也不照平日那样说笑,他们听着也怪可怜的,忙教伯雍穿了衣服,随着李妈去看看,能治时,他们给她荐位先生。伯雍见说,才能动转,忙着穿好衣裳,向李妈说:“走吧。”

这时正是八九月之交,秋意渐渐深了。他们出了门,伯雍因为心里发颤,觉得外面很凉。他们出了巷口,忙着叫了两辆车,拉到南大街,出巷入巷,都是李妈告诉拉车的。伯雍一见,都是素所没走过的道,栉比的小房子,不知其数。间或还看见三两处三四等的下处。伯雍暗道:“这是什么地方呀?不是什么天桥西、大街南、河儿里头192就是这儿呀。她为什么住在这里呢?”正想着,车又入了一条小巷,李妈教车停住了,伯雍给车夫每人一吊钱,车夫很感谢地去了。李妈指着巷口头一个门说:“就是这里,请进去吧。”伯雍一见,这个门比别家还整齐些,是个清水脊的如意汉门,却是倒下台阶,街上的地比院里足高三四尺,院内有面木头影壁,转过影壁一看,却是小小的一所合房193,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左右各有三间厢房。院内也有几盆草花,渐渐地都枯萎了。只是有许多妇人,有在院中洗衣裳的,有才起床,在院中晒被褥的。看那样子,大概都是做娼妓营业的,内中大概有领家,有跟人,有姑娘,因为天气尚早,还没到班子去。这院子虽然不大,住的人实在不少。这时李妈向伯雍说:“我们在上屋住,请到上屋吧!”原来这三间上房,是秀卿和一家同业的伙住了两间,秀卿占了一间。此时屋中似乎知道伯雍来了,只见一个小孩子,生得很清秀的,把帘子打起来,让伯雍进去。到堂屋里一看,一铺后炕,光着炕席,地下堆着许多破东西。左手另有单间,大概是秀卿的病房了。那个小孩子,很机灵地又去打里间帘子,里屋较外屋干净多了,桌子板凳,应有尽有,不过是旧破些,也是一个后炕。只见秀卿在炕上躺着呢,铺盖的倒是她在班子里用的铺被。在她枕头旁边炕沿上,坐着一位老妇人,是旗下打扮,不过发饰改了。她正在那里抹泪,见伯雍进来,赶紧站起来相迎,勉强把泪咽住了。李妈说:“这位就是宁先生。”老妇人道:“常听秀卿说,今日屈尊了,请坐吧。”又叫那小孩子道:“崇格!看看水去。”小孩见说,往外就跑。李妈说:“你别去。看烫了手,等我去吧。”李妈随后也出去,张罗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