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页)

宋四到了此时,眼前亏要吃上了。他心中一想:“我替他守什么秘密,反正他一个人舒服,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为他挨打,更不便宜了!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给他和盘托出吧。”当下一边拦着丫鬟说:“先别打。”一边向二奶奶说:“请二奶奶息怒!小的有招就是了。”二奶奶道:“快说!”宋四道:“在一年前,我们主人在八大胡同认识一个清倌,名字叫桂花。”二奶奶听了“清倌”二字,因问蒋女士道:“那里还有清官吗?在那个脏地方做官,也一定是个脏官了。”蒋女士道:“大概这句话,是那地方的市语165,未必是官吏之官。”二奶奶见说,又问宋四道:“什么叫清倌哪?”宋四见问,憋得脸通红,也不好解释。半天,才说道:“反正是个妓女。”二奶奶说:“闹了半天是个妓女呀!后来怎样呢?”宋四说:“后来我们主人每天去。”二奶奶见说,怒道:“方才你不说你们主人一荡没去过,这时怎又每天去了?看起来就该打你的嘴!”宋四说:“真该打的。但是方才我替他瞒着,如今是招供,自然得说实话了。”二奶奶道:“往下说!”宋四道:“一来二去,他们热了。”邓二奶奶和蒋女士听了这个“热”字,都笑了。二奶奶说:“男子真是贱骨头!这有什么可热的呢?”这一来,弄得宋四更不会说官话了,脑门子蒸笼一般,直往下流汗。二奶奶道:“你说你的呀!”宋四道:“后来桂花一定要跟我们主人过日子,因为磨不开面子,在两礼拜以前,把她接出来了。现在在小安澜营门牌六百零六号住着。这是以往从前的话,并无半句虚言。”邓二奶奶见宋四把供状诉完,遂向那老家人说:“把他带下去,别教他跑了。”老家人见说,向宋四道:“跟我来。”便如司法警察带领囚犯一般,把宋四带出去了。

宋四到了院中,一身汗才落下去,向老家人道:“人家高高兴兴想着来弄两块钱,谁知险被狮子吃了。这也不是谁使的坏,先捉弄我一场。”老家人说:“她们耳目多了,准知是谁干的。这一来不要紧,连我们二爷都要受嫌疑的。唉!实在难说,若不是如今老爷们在外面破格胡闹,也惹不起太太们结起团体来反对。不过我今年六十多岁了,这样新鲜事,简直没见过。她们的闲事也过于宽了,管了自己丈夫不算,还管人家的。”说着到了门房,许多底下人都问:“什么事?你们怎进去这半天?”宋四噘着嘴一声也没言语。老家人说:“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打听。”少时,只见出来一个婆子,向底下人说:“你们谁去告诉张二一声,教他赶紧套车,奶奶教我去接白大奶奶去。”说完话,进去了。这里底下人,忙着叫赶车的备车。不一会儿那个婆子换了一身新蓝布裤褂,头上戴一朵小红石榴花,出来说:“车好了吗?”底下人说:“好啦。”她走出大门,只见一头菊花青大马,驾着一辆簇新玻璃马车,在门前停着。赶车的张二,在御台上高高坐着,姿势十分骄傲。他的心中,似乎比马车所有主还觉满足,仿佛全世界的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此时另有一个拿车的小伙儿,把车门打开,问那婆子说:“上哪里去?”婆子说:“接白大奶奶去!”说着上了车,“嘣”的一声,车门关了,那马抬起四只乌油黑亮的大蹄碗,嘚嘚地去了。

没有一个钟头,已然把白大奶奶接到。邓二奶奶和蒋女士,把她迎了进去,叙礼落座。白大奶奶是个极稳重的人,平日向常不爱出门的,今日见表嫂和兄弟媳妇派车去接她,知道必有要事,所以赶忙着来了。此时二奶奶向她说:“你成天在家坐着,泥佛爷一般,什么事也不管,惯得你们爷们造了反了!”歆仁的夫人一听,当时怔了,忙道:“他天天到议会里去,怎会能造反呢?”二奶奶道:“傻妹妹!你的男子,背着你弄了一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歆仁的夫人见说,轰的一下子,头都昏了,既而打了一个寒战,不觉得乱颤起来。她的颜色,便如一张白纸,眼泪也落下来了,半天才说道:“他真弄了!他真弄了!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我始终没答应,无奈他天天磨我,我只得赌气和他说:‘你爱弄便弄,别跟我说。’谁知他真弄了!他真弄了。”说着便咽呜地哭起来。二奶奶见歆仁的夫人一哭,她虽然以为很可怜的,但是她见白大奶奶这样窝脓无用,又未免有些看不上,因说:“你哭什么!这都是你惯的他。你不会打他吗?你不会骂他吗?他把弄人的事,敢跟你说,可见他眼睛里没有你,你被他降住了。”白大奶奶委屈着道:“教我也没法子。我总不肯抓破脸,再说他是好生央求我的,不是说同院议员都弄人了,就是说人家都说他惧内,竟奚落他。又是什么现在当议员的,都有妾有马车,如今他马车虽然有了,就短一个妾,与人家比上,未免相形见绌,仿佛不弄个人,他的差使不好当了。今日跟我说,明日跟我说,我听得都腻了,所以我赌气和他说道:‘钱是你挣的,你爱弄就弄吧!’谁知他真个不客气起来了。”二奶奶见说,冷笑道:“还是你老实。若是我,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我就不解这群议员,都是由哪里赶来的?没有眼睛的国民,怎会举这样一群玩艺儿呢?”此时蒋女士在一旁说道:“就凭这群议员,弄得乱七八糟的。女子参政运动,更不容缓了。假如女子也有选举权,总比一般无知的老百姓强得多,万不至给二斗高粱就卖给他一票。”二奶奶道:“他们的议员,不定是怎来的呢。他们家里也未必有二斗高粱、一石小米,多一半是穷光蛋,仗着是学堂或留学出身,适逢其会的,被推得当了议员。论理一个男子,逢着这样一个机会,应当怎样为国为民,大展抱负。谁知他们八辈子五166没见过钱,小庙没见过大香火,一脑袋黄土泥还没洗干净,在北京城也要混叫字号。乍得几百块钱月费,烧得他们五脊六兽167的。真是小人发财,如同受罪!一到议会,除了飞墨盒子168做军阀政客的走狗,没有旁的能耐。一出了议院,便是花天酒地,胡闹一气,填补他们八辈五的穷根子。他们仿佛初世为人一样,下辈子不知又变什么,没日子乐了。你看他们胡吃混穿瞎吵嚷,哪里有一点大国民的气象?如今都有点钱烧的!袁世凯要做皇上了,不知每人给他们多少钱,所以又都竞争着置起妾来。其实他们都是山南海北的怯老赶169,脑袋一个个生的就点范围的也有没170,不是活活的笑话吗?”蒋女士笑道:“你的嘴也过于损了,也未必是人人这样。”二奶奶道:“问心无愧的,当然说不着他了。大凡骂人的效力,只及于可骂之人,譬如无线电,不是任一无线电台便接得着的?必得性质相合,程度相等,才受得了电波。我的话哪能人人都说在里面!好的当然不在此例了。”蒋女士道:“你先别骂人,究竟这事应当怎办?”邓二奶奶因指着白大奶奶向蒋女士道:“她是你们家姑奶奶,当着你问问她,应当怎办?究竟这事与她有利害关系的。”此时歆仁夫人,仍眼是泪汪汪地说:“事到如今,我有什么主意!你们替我想法子便了。”邓二奶奶道:“依我之见,没旁的法子,就以武力解决。因为我对于男子,有无礼的事情,没别的,只有一个字,打!不打,他们是万不怕的。”蒋女士道:“你的手段我非常赞成,对于男子,你要不打他,他慢慢地就要打你。平和手段,决回不了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