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伯雍见说,心里好生不悦,暗道:“我皆因为饥所驱,才当了一名暗无天日的报社编辑,如今他又给我找个编辑,这真是一层地狱嫌浅,又给我挖了一层。他就知道从此我挣一百元了,他可不知我的笔墨债,又多了一倍。假如他要教我挣一千元,我就得当二十家报馆的编辑,钱没到手,心血也就干了。他们这手段,是跟谁学的,怎拿人的性命不当事呢?”欲待不就,表面上却是不好意思。若应允了吧,从此就得两头跑,不但身子劳碌,脑力也得加倍使用,想一想日后的苦楚,未免劳苦多而收益少。

其实以歆仁的力量,替伯雍筹百十多元钱,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少给桂花买一个戒指,也够伯雍一年的薪水了。何况伯雍并不是饭桶、赖衣求食的人,给他相当的代价,未尝没有相当的工做。即或自己找便宜,不愿意给公平的价钱,他认得的人很多,什么总长议长的,都是朋友,也未尝不可以替伯雍谋个相当地位。便是他舍不得伯雍,留在报馆办事,既不给相当薪水,给他谋个挂名差使,也可以挹彼注此108,维持他的生活。他为什么不这样办呢?这其中却有个道理。假如他给伯雍找一个不费脑筋坐在家里就来财的差使,他的兄弟、他的亲戚,应当做什么呢?譬如他将来娶了桂花,桂花的近支都找上门来,求点差使,桂花又撒娇撒痴地命令老爷,歆仁能教他们做报馆的编辑吗?又如窑子里的茶壶109,借着桂花的光,也求白总理位置110一个差使,他能教他当教育杂志的主任吗?不用说不能。便是他们能办,桂花也不许老爷给他个这样清苦的差使呵!所以什么税局呀、官公局所呀、县知事呀,自然是给一种费不着脑筋的人预备的。至若照111伯雍这样的人,天生来的没有食肉相,自可以便他们绞脑汁112、呕心血,用不了几个钱,就把他们送终了。死了一个,还有干的,就仿佛牛马似的。多怎又有使绝了的时候呢?没有什么可爱惜的。至于自己亲族、姨太太的内家、同僚的子弟,都是宝贝一般的人,自幼也没见用过一天脑筋,出来做官,不阔,不体面,不来财,不省心,对得起他们吗?老天爷也不愿意呀!所以歆仁有的是势力,不过都在夹袋里偷着用,照伯雍那样的人,再转几个轮回,也不能入他的夹袋了。虽然伯雍没入他的夹袋,正见伯雍不幸中之幸,多少还有点人的滋味。

伯雍暗自思忖半天,究竟没有法子,除了脱然舍去,另谋别计,才能把这劳苦多收益少的勾当抛开。但是北京的社会,是怎个现状!伯雍一个穷书生,到哪里去能成呢?除了当教习和新闻记者,自有一定行市外,要打算谋个较好的事,非有绝大奥援113,当然是徒劳无益。若说当教习去,和新闻记者有什么分别呢?都是用脑筋赚有数的钱,再说教习所受的气,更大了,差不多失了人格。伯雍更不愿意去做,没法子,还得归歆仁那条道。暗道:“大丈夫有的是一腔心血,谁教穷呢。不必善价而沽,有买的就卖吧。”当下伯雍和歆仁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于教育学,我也不算外行,自问不至出笑话,只是他们打算几时开办呢?如果他们真邀我去,我好预备材料。”歆仁说:“大概这几天就要办。他们已然催了我好几回,你既愿担任时,我告诉他们,当然没有问题。同时他们还要办一份教育画报。你听话吧,明天准有头绪。”

次日,歆仁果把伯雍请过来说:“事情成了。这两天他们要跟你接洽接洽,好在这事跟你的时间不冲突,一个月报,不必天天在那里,自要每月有东西,也就成了。”伯雍说:“我明天去吧,到那里找谁呢?”歆仁说:“中学科小学科两科长,都是我的朋友。总务科科长,跟我更是莫逆。所长呢,不用说了,我们是老世交,但是你不过是他们另雇的编辑,算是衙门以外的人,不是所员。你不必见所长,到那里只见总务科长就成了。他必然告诉你一切,或者他能引你见见所长,但是所长很忙,不定能见不能,你只和总务科科长见见,也就是了。”歆仁科长所长的闹了一大阵,伯雍听得脑袋都昏了,并且他言语之间,表示他们都是官,尊贵极了,以伯雍现在地位,不过是个平民,得见他们,应当引为荣幸,所以说得这样郑重。在伯雍已然是受不了,连忙问他说:“这位总务科长大人姓什么叫什么呢?”歆仁说:“你连他都不认得!他是教育机关很有名的人,在教育部里走得很红,现在的教育公所简直是他的天下。你怎不知道呢?可见你太不留心时事了。”伯雍说:“我实在太不留心,竟务外了。外国的著名教育家,我多少还知道两个。怎么北京有这样教育大家,我会不知道呢?太该杀了。此公尊姓高名呢?”歆仁说:“大名鼎鼎的邹昌运,你不知道吗?”伯雍说:“邹先生。这我就不能忘了。你办公吧,明天我便去拜会这位先生。”晚上完了事,伯雍染了夜游子114的习惯,仍和子玖凤兮到外边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