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猫们(第3/4页)

是他们因近亲繁殖皮毛皆不佳故吗?我像早有预感似的跨过界,揪起他后颈至可依胸前(以便于日后万一要送医时才捉得到)。通常,我们极力避免与街猫发展这关系,免得他们对不可测的人族失掉戒心。因为很吊诡的,等你察觉你在喂食照顾的街猫食欲不佳甚至不吃了,因此担心他生病想送医时,唯一能诱捕到他的方式是食诱。他不吃了,抓不到他,你得忍受或长或短一段时间目睹他想吃而不能,怔怔蹲一旁,而后终有一天不再出现的严酷过程。

是我有预感吗?每次揪起白爸爸将他抱在我胸口的那短暂片刻,我总低声告诉才四五岁的白爸爸:“把拔,将来我会带你回家养老。”

如同前面说过的,街猫的逝去,除了遭车撞遭人毒这类的横死,要有所谓的老死、病死、饿死、弱死,他们都会静静地找一神秘角落“关灯”。但我们也观察到,有些街猫,接触过或与人族有了感情的猫,便会丧失掉这个本能机制似的。

所以,我们带过好几只这状态的街猫回家,“收留她,协助她去世。”这话是加西亚 · 马尔克斯回忆童年时一名投奔来家的年长亲族的用语。我们给他在屋里布置一个宁静幽暗不被打扰的角落,不做人族力求自我安心而做的侵入性的灌食医治。他们大多一二日内在我们泪眼中睡姿离去。

我完全没想到对白爸爸的承诺这么快就得兑现。白爸爸送医时不意外的是肾衰竭,这在终生喝不到一两口干净水的街猫来说是基本款病,之所以如此急转直下,事后追想是国小围墙工程动工了太久,雨后积水上都浮着油污或各种化学溶剂,我们置的干净小水罐在酷暑总无法支撑一天用量。

白爸爸在吴医生处住院十天,确定病情,我们又陷入两难,强力治疗(每天打点滴、针剂)可延长数月,但最终仍须面临抽搐痉挛和剧烈头痛,最主要的,那是家猫的医治,对于一只终生自由在街头,但凡有一丝体力便企想回街头的街猫,要介入到底?还是松手?

盟盟提醒了我们一道底线:“若不能医治到他可重回辛亥国小,就不要勉强。”

我们决定接白爸爸回家“关灯”,在父亲书桌底下布置了暖软不受打扰的窝,白爸爸立即接受,大多时沉睡,只在我们不放弃摇猫饼干罐时会摇摇晃晃走出来。曾经,漠漠大气中,每晚听到我们喂食的摇饼干声是至福的事吧。

我们也把他带到前阳台,梅雨前风中所有植物混杂的讯息一定跟不远处辛亥国小的差不多吧。我告诉他:“都在着(这世界),你放心。”

五天后,白爸爸没走,我们聆听了各个包括在照顾肾衰竭猫小虎的翠珊的意见,决定带白爸爸去吴医生处,出租车上,我用一条美丽的大手帕蒙眼大哭。这手帕是四月在复旦大学时杨君宁送的,白爸爸来后,我以它拭泪,不洗不换,因为知道最终要它做什么。

吴医生细细诊察后,说:“放他走吧。”

我揪起白爸爸,置我胸口,就像我们寻常在辛亥国小的夜晚,吴医生静静地打了针。

海棠与乳牛在落满桂花的车盖上。

天文用泪水湿透的手帕把白爸爸包好,纳棺师不厌精细地为白爸爸做了今生他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窝。

我的心好痛喔,在这每天都有天灾人祸、人命百条千条死去的现下,我简直无法对别人倾诉一只街猫的离去和与我的短暂际遇。

每晚,我仍得去辛亥国小喂仅存的白小孩和橘兄弟。没有了白爸爸的校园,深秋一样的好肃杀荒凉啊,我总对之暗暗自语:“白爸爸,我有做到带你回家养老吼。”

[1] 此篇原为即将出版的《我的街猫朋友》所写。本书新版之际,特收入此篇新文,以飨读者。(──编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