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宝(第2/3页)

但是只要客人来的时候,不免应观众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头,他便一纵身跃上我肩头,从来没有一次不顺从我,众人啧啧称奇声中,我反因此暗生悲凉,李家宝李家宝,你若真是只有骨气的猫儿,就不当再理我再听我使唤的!可是家宝仍然一如往昔,只除了有时跟托托玩打一阵,不经意跟他一照面,他两只大眼在那儿不知凝视了我多久,让我隐隐生惧。

家宝渐不像以前那样爱干净勤洗脸了,他的嘴里似乎受了伤,时有痛状,不准人摸他的胡子和下巴一带,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宝仍旧非常好看,像是很有风度修养的绅士唇上蓄髭似的,竟博得“小国父”的绰号。而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日益消瘦。

元宵晚上家中宴客,商禽叔叔的小女儿奴奴整晚上皆猫不释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宝的跳肩绝技,奴奴见了自是抱着家宝喜欢得不知怎么好,妹妹遂建议把家宝送给奴奴,反正家宝是最亲人且尤需人宠惜的,现在遭我冷落,不如给会全心疼他的奴奴好,我想想也有道理,一来见奴奴果真是真正爱猫,非如其他小孩的好玩没常性,二来趁此把长久以来的心虚愧歉作一了断,至于家宝的要生离此——到底是猫啊!此一去有吃有住,断不会如人的重情惜意难割舍吧,便答应了奴奴。

临走找装猫的纸箱绳子,家宝已经觉得不对,回头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后面的我,匆乱中那样平静无情绪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后院痛哭一场。

忍到第二天我才催妈妈打电话问问家宝情况,回说是刚到的头天晚上满屋子走着喵喵叫不休。现在大概是累了,也会歇在奴奴和姊姊肩上伴读。我强忍听毕又跑到院子大哭一场,解猫语若我,怎么会不知道家宝满屋子在问些什么呢。

一星期后,商禽叔叔阿姨把家宝带回,说家宝到后几天不肯吃饭。我又惊又喜地把纸箱子打开,家宝已不再是家宝了,瘦脏得不成形状,我喂他牛奶替他生火取暖擦身子,他只一意地走到屋外去,那时外面下着冷雨,他便坐在冰湿的雨地里,任我怎么唤他他都恍若未闻,我望着他呆坐的背影,知道这几天里他是如何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错,他只是只不会思不会想的猫,可是我对他做下无可弥补的伤害则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家宝回到家来仍不饮食且嘴里溢出脓血,我们忙找了相熟的几位台大兽医系的实习小大夫来检查,说家宝以前牙床就被鱼刺扎伤一直没痊愈且隐有发炎,至于这次为什么突然会恶化到整个口腔连食道都溃烂,他们也不明白。

原因,当然只有我一人清楚的。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医师指示替家宝清洗口腔和灌服药剂牛奶,家宝也曾经有回复的迹象。但是那一天晚上天气太冷,我特别灌了一个热水袋放在他窝里,陪着他,摸了他好一会儿,他瘦垮得像个故障破烂了的玩具,我当下知道他可能过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动悲伤,只替他摆放好一个最平稳舒适的睡姿,轻轻叫唤他各种以前我常叫的绰号昵称,有时我叫得切,他就强撑起头来看看我,眼睛已撑不圆了,我问他:“尾巴巴呢?”他的尾巴尖微弱地轻晃几下,他病到这个地步仍然不忘掉我们共同的这老把戏,我想他体力有一丁点可能的话,他一定会再一次爬上我的肩头的,重要的是,他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已经不介意我对他的种种了,他是如此有情有义有骨气的猫儿。

次日清晨,我在睡梦中清楚听到妈妈在楼下温和地轻语:“李家宝最乖,婆婆最喜欢你了噢……”我知道家宝还没死,在撑着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愿下楼,倒头又迷蒙了一阵,才起身下去,家宝已不在窝里,摸摸热水袋,还好仍暖,家宝这一夜并没受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