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奴鲁鲁(第4/11页)

听了这些故事,我开始绞尽脑汁回忆他的具体模样来。我记得那副圆眼镜和后面那对浑圆的蓝眼睛,整个形象也慢慢重现在我脑海里。他是个小个子,很胖,长着一张满月般的圆脸和肉乎乎的小鼻子。一头浅色的短发,脸色泛红,腮帮子刮得很干净。他的手胖嘟嘟的,骨节处都凹了进去,两条腿又短又粗。看起来生性快活,以往的悲惨经历似乎没留下什么印记。虽然他已经三十四五岁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不过毕竟当时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如今知晓了这场显然毁了他一生的灾难后,我对自己承诺下次见到他时要更留心些。观察不同人的情绪反应是件让人上瘾的事情。有些人能够经历惨烈可怖的战斗,直面死亡和难以想象的恐惧,同时保全自己的灵魂完好无损。而另外一些人,连空寂海面上颤抖的月影,或者树丛中的鸟鸣所引发的震动都足以改变他们的整个人生。这是由什么决定的呢?体力强弱、缺乏想象或性格不稳定吗?我说不准。当我幻想着沉船的景象,想到溺水者恐惧的尖叫、随后的质询带来的折磨,以及那些丧亲者的哀痛,想到他在报上读到对自己刻薄的指摘时内心的羞愧和耻辱,我不免震惊地记起巴特勒船长以小男生般不加掩饰的猥亵口吻谈论夏威夷女孩,谈论埃维雷红灯区,谈论他的成功冒险。他不时朗声大笑,别人肯定以为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还记得他洁白、闪亮的牙齿,是脸面上最好看的部分。他引起我的兴趣了,那副满不在乎的快活样,让人几乎忘记他的过去。我想跟他再见一面,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也为了弄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温特尔做了必要的安排,晚饭后我们便来到岸边。从船上下来的一条小舟正等着我们。纵帆船停泊在港口的另一边,离防波堤不远。小舟靠了上去,我听见尤克里里琴的声音。我们爬上了梯子。

“我猜他在船舱里。”温特尔说,他在前面引路。

小舱里头脏污龌龊,一张桌子的四周摆着宽阔的长椅,我估计只有没长脑子搭上这种船旅行的乘客才会睡在上面。一盏石油灯发出微暗的光亮。弹尤克里里琴的是一个当地女孩,巴特勒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胳膊搂着她的腰。

“可别让我们打扰了你,船长。”温特尔打趣地说。

“快进来,”巴特勒说,起身跟我们握手,“你们喝点儿什么?”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透过敞开的舱门可以看见依然湛蓝的天空有数不清的星星。巴特勒船长穿一件无袖汗衫,露出肥胖的白胳膊,一条裤子脏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光着双脚,鬈发脑袋上戴着一顶破旧、走形的毡帽。

“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姑娘。她美若天仙,不是吗?”

我们跟这位异常出众的美人握手。她比船长高不少,甚至连上一代传教士为规范礼仪而强加给当地人的长罩衫也无法掩盖她的形体美。不难猜想岁月会将肥胖的重负加在她身上,但眼下的她既优雅又机灵。那褐色的皮肤呈现精美的半透明状,一双眼睛美轮美奂。一头黑发又浓又密,盘成一根粗粗的辫子。笑着打招呼的样子迷人而自然,还露出一口小巧、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的确是个勾魂摄魄的尤物,不难看出船长已疯狂地爱上了她。他一刻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总是想触摸她。这很容易理解,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女孩显然也爱着他。她眼里闪烁的光彩明白无误,微微张开的嘴唇就像发出渴望的叹息。这份刺激撩人心弦,连我都能感同身受。面对两个相爱的人,我一个陌生人来掺和什么呢?真后悔让温特尔把我带来这儿。在我看来,这昏暗的小小舱房仿佛变了个样,为这段极端恋情提供了适当而贴切的背景。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火奴鲁鲁港口的那艘纵帆船,尽管舟楫拥塞,但在浩瀚的星空下依然显得遗世独立。我肆意想象着情侣们深夜一道出海穿越空寂的太平洋,涉足一座座丘陵起伏的绿色海岛。一阵浪漫的微风轻轻吹在我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