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5/17页)

又熬过去许多个晚上,依旧平安无事,秀明就放心多了。还有更让秀明感到欣慰的事,串串似乎变得懂礼貌多了,有事没事总亲切地喊秀明姨姨。这种称呼对秀明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个孤清的院子里,一双老人相继离去,广种又一去不回头,没有丝毫音信。很长时间,秀明觉得自己被抛弃在时光之外了,像一具活着的尸体,记忆却长满了发霉的灰尘,等待她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那就是身老病死,心脏停止跳动,悄然而孤独地离开这个乱哄哄的村子。

随着这只寂寞的孤燕飞落到家院里,似乎又一次唤醒了秀明打算沉睡下去的念头,她忽然就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秀明决定从今往后要把串串当作自己的娃娃来对待,还要把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串串。别人不让她教书也没有关系,那她就只当串串一个人的老师。

接下来有一天黄昏,秀明从睡梦中惊醒。其实,秀明是让一串奇怪的歌声给吵醒的——那歌声惨凄凄的,听了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以前村里的一个神婆子,在实施法术时嘴里哼哼唧唧的——她睁开眼睛时发现有人正坐在门槛上,后背靠着门框,两扇门大敞着,冷飕飕的秋风不停地灌进屋子里,发出女人扯着嗓门呜咽一样的响声。

秀明还发现,唱歌的人披散着头发,风把头发吹得扑啦啦地,在那人额头甩来甩去,像一条条被倒提起尾巴的泥鳅。唱歌子的人一转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特别是此刻她人坐在门槛上,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发稍闪动的鱼鳞样的一丝亮光。秀明愣了一下,但还是认出了对方,她就是串串的养母糜子。

糜子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她的两只手掌相对,中间隔着近一尺长的距离,展开的十指上紧紧地绷着一根蓝色的尼龙绳子。绳子经由她的每一根手指的缠绕,变成一张来回交错拉伸开的网。糜子正精心地将手指在那张网中间自由穿梭,随着她的手指的起落,那张网一忽儿变窄,一忽儿又变宽了,一根根交错起来的绳线,看得叫人眼花缭乱。

秀明实在看不明白糜子想干什么,她想把糜子从门槛上拉进屋里去,因为串串还在里屋睡觉呢,她想好歹该让糜子看上一眼。可没等她走到跟前,糜子突然就不见了,留在秀明眼中的只是黑头发一闪即逝的虚影,极像一只蝙蝠突然从屋梁下一掠而过。

秀明心里一阵发紧,只好蓬头垢面地出了院门,到街巷里四处寻找,可找来找去,最终还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吸引过去了。那歌声的确很有穿透力,隔着半个村子、一爿麦场和几十亩宽阔的水田,从很远的乱坟岗上悠悠地飘过来。

秀明根本听不清那种低回的曲调。等她好不容易追赶到歌声传出的地方,那里早就没有人影了。秀明朝四周喊糜子的名字,传到耳朵里的只有自己的干巴巴的回声,那声音听起来跟哭没什么两样。

等秀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来,却又远远地听见了那种喑哑的歌声。秀明急忙往家跑,到门口一眼瞅见糜子果然还坐在门槛上,后背靠着一扇门板,黑头发依旧披散下来,把整张脸都遮住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是哭还是笑。穿过黑发又似乎能看到糜子的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盯着自己,但那目光实在让秀明感到难受得要命。秀明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想狠狠说糜子两句,让她不要装神弄鬼,来吓唬她和串串。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连同那些气话一起咽下去的还有一串发苦发涩的泪水。秀明真想把糜子喊过来,好好跟她唠一唠家常,说说自己的难心事,也说说串串近来的种种表现。但每一次,不等她开口,糜子就不见了踪影,留给秀明的是梦境一般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