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然与虚无(第4/4页)

坦率地说,绣像本作者的增删与修补,对《金瓶梅》一书贡献卓著。其中很多的内容,都反映出他在文体意识和修辞技法方面的技高一筹(我有时会纳闷,为什么《红楼梦》就没有遇到这样一位才华相类的后继者?)。关于这方面的比较,已有学者做了大量的研究,这里不再重复。但是对于崇祯本作者强烈的去道德化的倾向,则较少有人关注。毫无疑问,崇祯本作者的“去道德化”,客观上使《金瓶梅》一书增加了更为强烈的虚无主义色彩。

由于崇祯本是较为流行的一个本子,我猜测曹雪芹读到的正是崇祯本。

虽说善恶是非或许因为伦理纲常的过于机械而变得“虚妄”,虽说“理性”可能扮演着“恶”的帮凶,虽说“人情”裹着一层伪善的外衣,令人觉得凶险难测,但干脆取消是非、善恶、理性和人情,这个世界会有怎样的危险?这是我们最后要讨论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德也许是最早的反理性主义者,但他的一只脚仍然留在理性之内(尼采却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他只是将理性放在了引号中——如有必要,这个引号是可以拿掉的。也就是说,康德并未最终取消理性,这种态度是意味深长的。十八世纪狄德罗《拉摩的侄儿》一书,因其反道德的因素,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欧洲,席勒、歌德、黑格尔都深受影响。但歌德对《拉摩的侄儿》的仿写(《少年维特之烦恼》),则对狄德罗所嘲讽的“旧时代的高贵”重新给予了正面评价。正如莱昂内尔·特里林所特意指出的那样,维特这个诚实而纯洁的灵魂,是穿着深蓝色的外套、黄色的马甲和靴子自杀的。维特具有强烈的分裂意识,但他却顽固地保持诚实的灵魂。正是这种在分裂中坚定地维持信念的固执,使他遭遇了毁灭。[79]而到了十九世纪中期,陀思妥耶夫斯基差不多与尼采同时开始了他的创作。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分崩离析,都意识到了善恶的相对性。但与尼采超人意识的“孤绝”所不同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对基督教的上帝进行质疑的同时,也从它那里继承了博爱和谦卑,从而把他的头垂得更低。

如果说《金瓶梅》是对一个世界的蓄意颠倒的话,那么,它伟大的后继者《红楼梦》则对它进行了再次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