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口(第3/6页)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一共多少钱?多少钱?"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劲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锃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汤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
  "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
  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
  "这馍里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里起面,酵子发不开,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进去一两个虱子?"
  时兴女子们一时恶心,赶忙捂了口,也不要馍了,也不索退钱,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铺里,还是围了一堆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着,一边问卖主:
  "是祖传的?"
  "当然喽。"
  "卖了半辈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吗?要不是新政策下来,我要卖面,寻着上批判会吗?那阵儿,你要吃吗,对不起,就去那楼里饭店里吃虱馍吧。"
  "那饭店真糟糕,怎么会干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个月,他们就得关门了。"
  "早早就应该关门!"
  "那么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儿子、儿媳、小舅子哩。"
  卖主说着,便不说了,对着一个走过来的瘦个子人叫道:
  "吃不?来一碗!"
  那人说是去买油,晃了一下碗,却看着锅里的面条。但卖主终未给他吃,瘦个子走了。
  "你只卖嘴,光说不盛。"旅人们说。
  "知道吗?这是我们原先的队长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别人,理也懒得理呢。"
  那瘦个子去远处的卖油老汉那儿,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里,他却说油太贵,要降价,双方争吵起来,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篓,不买了。接着又去买一个老太婆的辣面子,称了一斤,倒在油碗里,却嚷道辣面子有假,掺的盐太多,不买了,倒回了辣面子。卖面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说:
  "瞧,他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里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么是这种吃小利的人?"
  "懒惯了,如今当干部没滋润,但又不失口福,能不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