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哭的可不止一个人,呢喃和另外两个女人都在哭。人醉了就会那样哭,一脸傻相,哭声也傻。赵玉墨也醉了,手里把着酒碗,哄劝三个女醉鬼。地下仓库存的这点红酒,就被她们这样糟蹋。

“……刚才日本兵我都看见了!”呢喃说。“好凶啊!搞你还不搞死啊?……”

玉墨哄她:“你怎么会看到日本兵,要看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

“就是看见了!……”

“好好地,看见了,看见了。”玉墨说。

“我要出去,要走,我不等在这鳖洞里等他们来搞我!”呢喃越发一脸傻相。

书娟的眼睛仔细搜索,发现少了一个人:戴少校。也许真像他来的时候说的那样,他本来就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书娟估计此时该有十点了,戴少校能去哪里?

李全有的声音此刻从一个书娟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上个屁药啊!没用了!”

书娟赶紧换到另一个透气孔,看到豆蔻跪在小兵王浦生身边。王浦生上半身赤裸着,胸上搭了一件女人的棉袄,露出的脸跟上次见面不同了,五官被不祥的浮肿抹平,变小了。

“他说什么?”李全有问豆蔻。

豆蔻说:“他说疼。”

“都臭了,还换什么药?!”李全有说。“让他自受疼!”

豆蔻站起身,从李全有手上接过碗,喝了一口,然后又跪到王浦生铺边上,把嘴里的酒灌进小兵嘴里。

“喝了酒就不疼了。”她说。然后她一口一口把碗里的酒都灌进王浦生嘴里。所有人安静了,都在为王浦生忍痛似的。

从书娟的角度,能看见小兵的上半身微弱地挣扎,要么就是躲他喝不惯的洋红酒,要不就是躲豆蔻的嘴唇。小兵虽然奄奄一息,还没忘了害羞。

豆蔻给王浦生上了药,把她的琵琶抱起来。琵琶只剩一根弦,最粗的那根,因而音色低沉浑厚。豆蔻边弹边哼,过一会问王浦生:“好听吗?”

“好听。”王浦生说。

“真好听?”

“嗯。”

“以后天天给你弹。”

“谢谢你……”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拿她当傻大姐笑。

“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哭。

原先在傻哭的呢喃,此刻陪着豆蔻静静地哭。周围几个女人都静静地哭起来。

豆蔻哭了一会,拿起琵琶一摔:“都是它不好!把人都听哭了!就这一根弦,比弹棉花还难听!”

书娟这时意识到,刚才日本兵的闯入,让这些女人们变了。她们感到无处安全,没有任何地方对占领军是禁地。原先她们知道,这个藏身之地是被战争侥幸疏忽的一个夹缝,虽然谁也不知它会被疏忽多久,但今晚日军的入侵使她们意识到,这疏忽随时会被弥补纠正,漫入全城的三十万日本兵正渗进每条小巷、每个门户、每条夹缝。

书娟离开那个透气孔时,发现自己眼里也有泪。她居然让地下仓库里的女人们惹出泪来了!

可能是垂死的王浦生让书娟难受的。也可能是豆蔻孩子气的“求婚”勾起了书娟的伤心。还有可能是豆蔻在一个低音琵琶弦上弹出的调门。那调门是江南人人都熟悉的《采茶调》。现在江南没了,只剩下一根弦上的《采茶调》。

书娟的五脏都回荡着单弦弹奏的《采茶调》,毫不谐趣俏皮,丧歌一样沉闷。她走进寒气逼人的教堂大厅,坐在黑暗里。丧歌般的《采茶调》奇特地让她想起曾拥有的江南,江南有自己的家,有常常争吵但吵不散的父母……这一刻她发现她连地下仓库里的女人都能容得下,而对父母,她突然感到刺心的想念和永不再见面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