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页)

“日本人什么时候行刑的?”神父看着独轮车里的伤兵问道。

“今天清早。”埋尸队队员回答。

“日本人枪毙了你们多少人?”少校问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说,这是悲愤和羞辱的声音,“我们受骗了!狗日的鬼子说要把我们带到江心岛上开荒种地,到了江边,一条船都不见……”

“你们是一五四师的?”少校打断他。

“是,长官怎么知道?”上士问。

姓戴的少校没有回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队番号都告诉他了。“赶紧找个暖和地方,给他包扎伤口。”少校说。就像他攻占了教堂,成了这里的主人了。

推车的、架拐的正要动作,英格曼神父说:“等等。少校,刚才我救了你们一次,”他指指大门口,“我没法再救你们。有十几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在教堂里避难,让你们留下来,就给了日本人借口进入这里。”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让听的人都费劲。

“他们如果出去,会被再枪毙一次。”少校说。

红菱此刻插嘴:“杀千刀的日本人!……长官,让他们到我们地窖里挤挤吧!”

“不行。”英格曼神父大声说。

“神父,让他们先包扎好伤口,看看情况再说,行吗?”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说:“不行。这里的局势已经在失控。没有水,没有粮食,又多了三个人……请你们想一想,我那十六个女学生,最大的才十四岁,你们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你们也会做我正在做的事,拒绝军人进入这里。军人会把日本兵招惹来的,这样对女孩子们公道吗?”他的中文准确到了痛苦的地步。

上士说:“没有我们,日本人就不会进来了吗?没有他们不敢进的地方!……”

英格曼顿了一下。上士的辩驳是有力的。在疯狂的占领军眼里,没有禁区,没有神圣。他转向上校:“请上校体谅我的处境,带他们出去吧。上帝保佑你们平安到达安全地带。上帝祝你们好运。”

“把他推到那里面。”少校对埋尸队队员指指厨房。“给他们一口水喝,再让我看看他的伤。”少校像是根本听不懂英格曼神父的中国话。

“不准动。”英格曼挡在独轮车前面,张开的黑袍子成了黑翅膀。

少校的枪口又抬了起来。

“你要开枪吗?开了枪教堂就是你的了。你想把他们安置到哪儿,就安置到哪儿。开枪吧。”英格曼在中国度过大半生,六十岁是个死而无憾的年纪。

少校拉开手枪保险。

法比嘴大张了一下,但一动不动,怕任何动作都会惊飞了枪口里的子弹。

独轮车上的伤兵哼了一声。谁都能听见那是怎样痛苦的垂死生命发出的呻吟。这声呻吟也让人听出一股奶声奶气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刚变声的嗓音。少年士兵疼成那样,人们还在没完没了地扯皮,在如此的疼痛面前,还有什么是重要的?连生、死都不重要了。

“好吧,你们先处理一下伤口再说。”英格曼神父说。

“水已经烧热了!”陈乔治一直悄悄地参与在这场冲突和扯皮中,虽然一言未发,但立场早就站定,并自作主张地开始了接待伤员的准备,现在,洗礼池中最后的饮用水已在锅炉里加热了。

陈乔治忙不迭给独轮车带路,拄树枝的上士跟在后面。窑姐们此刻都从地下室上来了,一声不吱地看半死的小兵和跛腿上士,看不出是嫌弃还是恐惧,既像夹道送葬又像夹道欢迎。

姓戴的少校正要跟过去,英格曼神父叫住他。

“少校,把你的枪给我。”

军官皱起眉:这洋老头想什么呢?日本人还没能缴他的械呢!

“你如果想进入教堂的保护,必须放下武器。本教堂的优势是它的中立性,一旦有武装人员进驻,就失去了这个优越性。所以,把你的枪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