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法比·阿多那多六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上瘟疫,几乎同时死去,母亲这词的意义对于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实阿婆比他母亲只大几岁,阿婆是从他生下来就抱他、背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软的大xx子是他童年的温柔乡,只要一靠着它们,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后,他的真阿婆来到中国。外祖母是个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满头卷发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国阿婆身后,怎么也不敢跟他的亲阿婆行见面礼。外祖母是来带他回美国去的,乡镇上一个中学教员艰难地给双方做翻译,法比听了这个噩耗后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刚刚打下的时节,到处都有稻草垛可藏。夜里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干、年糕干,带回稻草垛给自己开饭。阿婆养的十二只麻花鸭在哪里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总是在阿婆去河边拾鸭蛋前把鸭蛋截获,磕开生喝。当阿婆察觉自己的东西不断丢失是因为家贼,心里便有数了。寡妇阿婆何尝没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儿女婿的遗产,变卖了能变卖的家具衣物,徒劳地等了法比半个月,最后受不了中国江北村庄的饭食、居住、如厕和蚊蚋,终于放弃了带外孙回国的计划,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长说,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请乡镇那位中学教员用英文给她写信,她再来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从此没收到任何来自中国江北农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时,他暗自为自己儿时的重情和任性后悔过,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为神学院学生的时候。法比的亲外祖母离开后,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绍给法比父母做帮佣的。阿婆从此便为这个亲戚浆洗打扫,法比和这家的少爷们同吃同住。当十七岁的法比从扬州的教会中学毕业,正逢英格曼神父到学校演讲,神父对法比这个长着西人面孔的中国少爷非常好奇,主动和法比攀谈起来,在英格曼神父离开扬州回南京的时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父微笑着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向自己的时候才认识到,他十七岁的生命那么孤独,他永远不可能是个中国人。英格曼神父优雅淡定的风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识一样,在一小时内收服了年轻的法比,他这才悟到自己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中国人。他也明白,英格曼神父对他亲和也是因为他是个西方人,神父暗示他,让法比接着混在中国人里,继续做中国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谈着,像马群里立着两只偶遇的骆驼,一见如故,惺惺相怜。

法比从南京神学院毕业后,在神学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父为法比申请了奖学金,去美国进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国的一整个家族,有了长幼一大群亲戚。他在跟他们团圆是把头皮都抓破了;他一紧张不安头皮就会抓满蚂蚁般的痒。这时他发现自己也做不了美国人,他觉得跟美国亲戚们热络寒暄的是一个假法比,真法比瑟缩在内心,数着分秒盼望这场历史性血缘大会晤尽早结束。

他轻轻敲了敲英格曼神父起居室的门,英格曼请他进去。神父跟法比的关系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见面的状态,没有增进一度亲密,英格曼神父假如是你的隔壁邻居,他会在头次见面时亲切真诚地跟你说:“认识你真好!”但几十年邻居做下来,他也还是:“认识你真好!”他可以让熟识感凝固,让情谊不生长也不死。

“有事吗,法比?”英格曼神父问道。他没像往常一样客套地让座。

本来法比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转向收音机。法比陪着他沉默地听着嘈杂无比的广播,眼睛浏览着岁月磨旧了的乳白,原先的色泽暗沉了,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白色长方和椭圆是各种相框留下的印记。在空袭初期时,英格曼神父怕轰炸会震坏镜框,就让阿顾把它们摘下来,收藏起来了。法比记得每一帧不在场的相框所框着的内容,因为几十年来英格曼神父从未移动过它们,或者替换过它们。最大的垂直椭圆印记是英格曼神父母亲的肖像留下的。这张肖像最初只是一张极小的照片,放在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个怀表后面,经过高明的放大和精细的修补,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学半是艺术。左下方,那个长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毕业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经竟然年轻过的证据。右下方的横卧椭圆形,原先挂着教皇接见英格曼神父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