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第3/9页)



“无颜色”三字真清简到让人失语,美人们容颜惨淡的样子如在眼前。“在一身”和“无颜色”。对比得果断!写韶华极盛。写寂寞颓败成深到见骨,却只不过用了六个字。这需要何等的节制。

铺陈隐藏着心虚,一个人若是辞费滔滔,恰是在害怕自己表达不够准确,需要左拉右扯来掩饰。节制正是源于对才气的自信自足,知道从何下手,切中要害。

白居易与洪升着力点不同,他与盛世擦肩而过,还来得及感知盛世坍塌的惨烈惊心。他站在废墟上惊觉:霓裳羽衣曲的繁华只是黄粱梦的引子,渔阳鼙鼓动地来,大乱起,翻天覆地,流离失所才是重头戏。所有湎于安乐的人都被卷入这场浩劫里,化作劫灰。大唐第一美人繁花似锦的生命,将在三十八岁那年终结。

长生殿言犹在耳,马嵬坡近在眼前。马嵬坡的兵乱将断送长生殿里的誓言,将他们推送到生死的垭口。有情或无情,不容诡辩!

请原谅我略去《长生殿》里所有关于李杨恩爱的描写。关于宫廷生活所有的描写,居然用了言情小说的套路,实在拙劣低俗。看官如有兴趣,随地找本言情小说看看即可。历史上的杨妃和明皇绝不会像戏里描写的这样生活。他们的生活,更像李白诗写的那样,时而明媚,“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时而空虚,惆怅,“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他们的忧伤是隐秘的,不可轻易示人。欢娱掩住的是寂寞,不是窘促。

忍不住要提到《惊变》,《长生殿》转折性的一出,写醉生梦死的李隆基得知安禄山叛变后的惊慌失措。这本没错,可笑的是,洪升对皇帝闻变后的一段心理描写:

“寡人不幸,遭此播迁,累他玉貌花容,驱驰道路。好不痛心也!在深宫兀自娇慵惯,怎样支吾蜀道难!我那妃子啊,愁杀你玉软花柔,要将途路趱。”

这——什么跟什么呀!李隆基几时变了唐僧?就算是一个平民之家,一家之主大难当前也不可能在这种旁枝末节上磨叽。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就算他耽于安乐,也不表示他智力退化。他依然是一个有韬略有决断的政治家。李隆基的失策源于麻痹大意!他为皇近三十年,自命是继承太宗皇帝的英主。看着大唐帝国犹如意气风发的男子,前途坦荡光明,因此松懈了。

但他不昏聩,性格也绝不懦弱。就算雄心尽丧也不是这个丧法,眼见兵临城下,社稷危矣。他哪有心思去愁杨玉环是否旅途劳顿?难道会怕她劳顿而不带她走吗?

我想猜测到洪升为什么仕途坎坷的原因了。连我都会摇头失笑,试想康熙看到这里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书生就是书生,滑稽浅薄莫名其妙。他那样深不可测的男人,会一眼看穿会看出由此洪升的浅薄无知,没有洞察力,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官。他还是写写他的戏文,继续做个好编剧吧。

我想,康熙欣赏《长生殿》,是因为他对帝心的复杂狡诡感同身受,他比其他人更明白何谓孤独,更了解一个政治人物失去权力后会下场的凄惨,他需要通过听戏的消遣来提醒自己权不可失,盛世易衰的道理。

还是直接来看李杨的诀别。这是洪升自己开始入戏的地方,前面费力的铺陈,只为引领他自己写出这里的残酷。

兵乱从天而降。

玉环不知道动乱起了,一觉起来世界都变了,变故太大来不及反应,惘惘茫茫随他上车奔蜀地而去。在上车的时候,她回望宫阙,想起当年和他吵架离宫。她不知道,这次是永无归期。

他和她,还未从奔波的慌乱中醒过神来,更凶险的事情已迫在眉睫。午饭的时候,军中哗变,先是杀了杨国忠,而后又来逼驾,叫他处死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