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横笛(第4/5页)

夕雾大将回忆那个梦,想道:“这支笛真难于处置了!这是柏木生前心爱之物,我不是应该接受的人,老夫人却把它送给我,真没有意思啊!不知柏木的亡灵对此作何感想。生前并不十分关心的东西,到了临终之际,一时念及,不胜痛惜,或者伤心,恋恋不舍地死去,那魂灵便永远迷惑在无明世界了。如此看来,在这世间,对无论何物都不可执着。”他想了一会,就发心叫爱宕山寺①僧众举办法事,又在柏木生前所信仰的寺院中大做功德。关于那支笛,他想:“老夫人为了我和柏木交情深厚,所以特地送给我。我立刻把它捐献给佛寺,倒是一件善事,然而未免使老夫人扫兴吧。”便暂不处置,到六条院去参见父大臣了。

源氏此时正在明石女御室中。明石女御所生三皇子年方三岁,在诸皇子中长得特别秀美,紫夫人格外疼爱这外孙,抚养在自己身边。这三皇子从室中走出来,向夕雾叫道:“大将!抱了皇子,到那边去!”他还不大会说话,对自己也用敬语②。夕雾笑道:“你到这里来吧。我怎么可以走过帘前呢?岂非太不懂规矩了吗?”等他走近,便抱了他。三皇子对他说道:“别人看不见的,我把你的脸遮住。去!去!”就用自己的衣袖来遮住夕雾的脸。夕雾觉得这孩子非常可爱,便抱他来到了明石女御那里。二皇子和薰君在明石女御那里一同游戏,源氏正在欣赏他们。夕雾在屋边把三皇子放下。二皇子见了,叫道:“我也要大将抱!”三皇子说:“大将是我的!”就拉住夕雾。源氏见了,训斥道:“两个人都没规矩!大将是朝廷的近卫,你们却把他当作私人的侍从而争夺?三皇子真不好,常常不肯让哥哥。”便把两人劝开。夕雾也笑道:“二皇子毕竟象个哥哥,肯让弟弟,乖得很。照这年纪,实在聪明得厉害呢!”源氏也笑了,觉得这两个外孙都很可爱。于是对夕雾说:“这里太不象样,不应该让公卿坐,到那边去吧。”便想同他往正殿去,但两个小皇子纠缠着,始终不让他们离去。

①爱宕山是当时的葬地。大约柏木葬于此。

②日语中对长辈或上级谈话要使用敬语,表示尊敬对方。对自己则不能使用敬语。

源氏心中思量:三公主所生的薰君要长一辈,不该和皇子们同列。但恐三公主会疑心他有所偏爱,反而对她不起。源氏向来思虑周全,因此一直把薰君同皇子们一样抚爱。夕雾还不曾清楚地看见过这个异母弟。此时薰君从帘隙探出头来,夕雾向地上拾起一个枯了的花枝来向他招呼,他就走出来了。他身上只穿一件紫红色便服,肤色白润,丰采焕发,比皇子们更为美丽动人。肌肉丰腴,清秀可爱。也许是夕雾心有成见而特别注目之故吧,但觉他的眼神虽比柏木稍稍锐利而明敏些,但眼梢的秀美之气,非常肖似柏木。尤其是那口角生花的笑容,竟全然一致,或许是他一见就想起柏木的原故吧。他推想父亲一定也早看出,因此更想探探他的口气了。皇子们虽然令人想起他们是皇帝的儿子,因而显得气品高贵,其实也不过和世间寻常美貌儿童相同而已。可是这个薰君,实在非常优越,具有一种异样的美姿。夕雾把他们比较一下,想道:“啊呀,真可怜啊!如果我所怀疑的真是事实,那么,柏木的父大臣如此悲伤,常常哭着叹惜没有人来报道柏木有子,盼能抚养他的一个遗孤才好,而我现在找到了不去报告,将受神佛惩罚了!”然而立刻打消这念头:“哎呀,哪里会有这种事情!”但他还是没有把握,百思不得其解。薰君性情柔驯,对夕雾很亲昵,夕雾觉得实在可爱。

源氏带着夕雾来到紫夫人那边,两人从容谈话,不觉日色已暮。夕雾叙述昨夜访问一条院之事,源氏微笑着听他讲。讲到柏木生前种种可怜情状时,源氏随声附和,后来说道:“她弹《想夫恋》的心情,在古代小说中的确也有其例。但女人把挑动人心的深情向人泄露,一般说来是不好的,我所知道的事例甚多呢。你对柏木不忘旧情,欲向他夫人表示永远关怀之意,甚善。惟既然如此,心地必须清清白白,不可胡作非为,以致发生意外之事。这样,两方面都有面子,外人看了也会赞善。”夕雾想道:“话说得是。但他只有对人教训时道心坚强,自己身逢其境时能不起邪念么?”但表面上答道:“哪里会胡作非为呢!只因同情于人世无常之悲哀,所以前往慰问。如果忽然绝迹,反教外人误认为犯了世间常有的嫌疑。至于那曲《想夫恋》,倘是公主自己有心弹出,的确有轻狂之嫌,但琴筝都在手头,她顺便约略弹出几句,倒很适合当时情景,颇有风流佳趣。世间万事随人随事而异。公主年龄已过青春,儿子我又不惯于调情渔色之事。恐是她放心之故吧,其态度总是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说到这里,夕雾觉得好机会到了,便稍稍凑近父亲身旁,对他说了柏木亡灵托梦之事。源氏并不立刻回答,听完之后,心中若有所思,后来说道:“这支笛应该交付与我才是。这本来是阳成院①所用的笛,后来传给已故的式部卿亲王②,他非常珍爱。后来他看见柏木卫门督童年吹笛音节异常优美,有一天在荻花宴会上赠送与他。老夫人并不深悉此种缘由,所以把它赠送了你。”但他心中想道:“这支笛如果要传与后人,除了薰君之外,更有何人能受呢?这夕雾是个思虑极深之人,想必已经看破实情了。”夕雾观察父亲气色,更加有所顾忌,不敢立刻提出柏木之事。但他总想探明真相,便装作一向不知而此刻偶然想起的样子,问道:“柏木临终之际,儿子前往慰问,承他嘱咐身后种种事情,其中有如何得罪父亲、深感惶恐之语,反复说了数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今不悉其故,心中甚是疑虑。”说时表示全不知情的模样。源氏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但此事岂可明显说出?他装作不解的样子,说道;“我几时对他表示了不快之色,害得他抱恨长终呢?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至于你那个梦,待我仔细详一详,再告诉你吧。女人们惯说‘夜不谈梦’,今夜且不谈了。”夕雾不知道刚才说出的话,教父亲作何感想,甚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