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放浪形骸(第2/3页)

在醉后,在睡梦中,她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自己的悲伤、自己的痛楚、自己的软弱。

卫青直看得眼睛发痛,平阳公主,是什么样的重创令她如此孤独?

当他在九年前一眼看见她,他就勃发出了这一生的孽情。他从此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无知少年,不再是那个饱受人间冷眼的女奴之子,他的胸怀发热,他的眼睛发烫,孤苦岁月留下来的冷淡表情,从他的脸上逐渐褪去。

九年来,他始终在小心呵护着自己的梦。

他知道,自己用精妙的箭法、骑术和刀术从围场上抢来的这个血统高贵的新娘,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甚至多想片刻都是荒唐奢侈,但在少年的梦中,他每夜都牵着她的马,翻过积满冰雪的山坡,向着白茫茫的远方走去……

“卫青,”平阳公主忽然在梦中低唤,“叫他走!”

卫青怔住了,他颤抖着伸出去想抚摸她鬓发的手,凝滞在空中,身后,是如意那双充满哀愁和怜惜的眼睛。

“孤不想看见他!”平阳公主倚栏痛切地叫道,“我不想看见他,更不想让他看见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我永远不要再想起这个人……”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异样复杂的情绪,迷乱、悔恨、惆怅、痛楚、寂寞,这些东西像烟一样弥漫在她的声音里,也同时弥漫在画堂中。

卫青转过了脸,努力不让曹如意看见他腮上的眼泪。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的黑夜里走去。

“卫大夫!”曹如意忽然唤住他,“请稍候片刻。”

卫青惊讶地转过脸,只见曹如意转身进了平阳公主的书房,捧出来一卷厚厚的帛书,默默递给他。

卫青迅速地打开这卷帛书,出乎他的意料,帛书上密密地写着许多文字,翻来覆去,都是那首《北风》。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卫青的眼前,顿时浮起了那年冬天的暴风雪,漫天大雪中,近在咫尺的灞河都隐没不见了,侍卫们全部失散,只有他牵着她的马,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

那天夜里,他借着酒意,闯进她的门中,轻轻握住了她的鬓发。

那一刻,他觉得沉醉,然而只有那一刻。平阳公主在瞬间就恢复了原来的傲慢面孔。

在她心底,是这样怀念着那个冬天吗?

已经二十四岁、仍然保持独身的当朝显宦、太中大夫卫青,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心却在哆嗦着。

他将这卷帛书小心地塞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平阳公主,正待离去,却见一阵凉风吹过,平阳公主在座席上慢慢抬起头来,她的脸庞是那样瘦削。

“那是谁?”她含糊不清地问道。

“太中大夫卫青。”如意回答。

“谁让他进来的?”平阳公主厉声责问。

“是奴婢。”如意勇于任事。

“快打发他出去。”平阳公主勉强扶住栏杆,站起身来,一拂袖子,又问道,“李息呢?他打不过乐买之吗?”

卫青的脸上,重新换了那种冰冷模样,他向前走了两步,道:“两个人都叫我打发了。”

“谁请你插手这件事的?”平阳公主身着纱衣的背影立在画屏前,冷冷地说道,“在孤的府前,发生任何事都有孤承担,你算老几?靠你姐姐进入朝廷才几天,就敢教训起孤来了。你不要忘记,当年你不过是孤府中蓄养的一名骑奴而已!”

“住口!”卫青被她尖刻的语言刺激得眼中闪出火光来,“平阳,你太过分了!”

“孤过分?孤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身份,事无不可为!轮得着你来管教吗?你走!”平阳公主有些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你给我走!”

“平阳!”卫青痛切地唤了一声,向前走了一大步,忽然扶住她单薄的肩膀,“你已经是三子之母了,别再这样任性胡闹下去。现在,满长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你……你别再和乐买之、李息这些人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