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巴努什 不再让人发笑的日子 幽默的发明(第2/11页)

道德审判被延期的领地

如果过去有人问我,我的读者与我之间的误解中最常见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会犹豫:幽默。那时我在法国时间还不长,面对一切,不知厌倦。一位医学大教授希望见我,因为他喜欢(为了告别的华尔兹)(LAVALSEAUXADIEUX),我感到备受赞扬。照他说来,我的小说具有预言性;因为有了斯克雷塔(SKRETA)教授这个人物,他在一个水城,医治一些显然不育的妇女,用一个针管给她们秘密注射他自己的精液。靠了这个人物,我触及了未来的重大问题。医生请我去一个关于人工授精的学术讨论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我念他的发言草稿。赠送精液应该是匿名的,免费的,而且(这时他的目光对着我的目光)应当被三重的爱情所驱使:为一个不为人知的愿意实现自己使命的卵子;捐赠者为了他的个人特点将通过捐赠获得延续;还有第三,为了一对痛苦的欲望未得满足的夫妇。然后,他再一次用眼睛直视我;尽管他对我很尊重,但他还是允许了他自己对我进行批评:我没有能够成功地以足够强烈的方式表现捐赠精液的美。我捍卫自己:小说是引人发笑的!我的医生是个异想天开的人!不要把一切都看得这么认真!那么,您的那些小说,他不服气地说,不该把它们看得认真吗?我糊涂了,突然明白过来:没有比让人理解幽默更难的了。

在“第四卷”中,有一场海上风暴。所有人都在甲板上努力抢救船。只有巴努什,吓得瘫了,只管哼哼:他的美妙的哀号通篇都是。一旦风暴平静了下来,他的勇气又重新回来,责怪众人懒惰好闲。有趣的是:这个胆小鬼,懒汉,骗子,哗众取宠的人,不仅不引起任何愤怒,恰是他吹嘘的时候我们最喜欢他。正是在这里,在这些段落中,拉伯雷的书成为彻头彻尾的小说:即道德判断被延期的领地。

将道德判断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这种道德与人类无法根除的行为相对立,这种行为便是:迫不及待地、不断地对所有人进行判断,先行判断并不求理解。这种随时准备进行判断的热忱态度,从小说的智慧的角度来看,是最可恨的傻,最害人的恶。小说家并不是绝对地反对道德判断的合法性,他只是把它逐出小说之外。到那边,如果您乐意,那就请控诉巴努什的怯懦,控诉艾玛·包法利,控诉拉斯第涅克(RASTGNAC),这是您的事情;小说家对此毫无办法。

创造想象的田园,将道德判断在其间中止,乃是有巨大意义的功绩;只是在这里,想象的人物才能充分发展,也就是说不是根据预先存在的真理而设计的人,不是作为善与恶的范例,或作为互相对抗的客观规律的代表,而是作为自主的、建立在自己的道德之上的人。西方社会习惯于把自己作为人权的代表;但是,在一个人有他自己的权利以前,他已经把自己构成一个个人,视自己为个人并被视为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欧洲艺术,特别是小说的艺术的长期实践,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小说的艺术教读者对他人好奇,教他试图理解与他自己的真理所不同的真理。就这一点来说,乔朗①把欧洲社会命名为“小说的社会”,把欧洲人说成“小说的儿子”,自有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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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EMILEMICHELCIORAN,罗马尼亚裔法国哲学家。译注,下同。

亵渎神圣世界的非神化(ENTGOBTTERUNG)是现代的特殊现象。非神化不意味着无神论主义,它表示这样一种境况:个人,即我思,取代作为一切之基础的上帝;人可以继续保持他的信仰,在教堂里下跪,在床上祈祷,他的虔诚从此只属于他的主观世界。在描述了这种境况之后,海德格尔(HEIADEGGER)下了结论:“诸神便这样走开。由此而导致的空虚被对神话的历史与心理的探索所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