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第3/23页)

第二段仍然是描述“孤儿”们的形态,但加入了“我们”的判断。“不死的决心”很容易让人们想起那个耳熟能详的词汇“万岁”,或者“XXX万岁”。虽然“孤儿”们不谙世事,虽然我们看得出他们“怀病、残缺”,但这群“两眼生辉”、坚决如“赤卫队”的孩子,由于敬服并遵从“不死的决心”,无形中拥有了政治上的优势,所以令大人们担心和犹豫,思忖着要不要“必须一致加入这行列”。

事实上,孩子终归是孩子,在口号之外,他们仍然怀有儿童的天性,喜欢歌唱、喜欢大自然的风景。但正因为他们拥有前面所说的“政治正确性”,我们只能表情淡漠,看不出羞愧,不敢“挺身而出”,指出他们的歌声的“嗫嚅”和“营养不良”。至于拯救,更像是天方夜谭,不知“从何说起”了。大人们的心情是怜悯而矛盾的,他们知道,孩子们崇拜的“不死的决心”无法实现,虽然“并非是一个事实/但他们却强迫地梦到这些”。如此,只有无奈,任由苦水横流,呼声盈耳,“春风拍打树林”,眼见着“孤儿们更孤独”,而“我们更多毁容的激情”。

整首诗急促、矛盾,又充满忧虑。让人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救救孩子”的呼号。值得深思的是,一首充满“苦水”和“呼声”,并且怀疑“拯救”的力量的诗篇,却以“幸福”为题,里面的反讽可谓淋漓尽致。也许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在上下班的途中,或者闲暇时在街上行走,会遇到许多乞丐或流浪者,而其中又有大部分是儿童。他们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有的扯着你的衣角,有的用脏兮兮的手向你伸出一只碗,还有的并不观看过往的路人,只是专心地卖艺,比如耍杂技,用尖刀刺手腕,用牙齿咬住铁柱倒立,用一把破吉他伴奏唱歌。面对他们,听到“这嗫嚅的营养不良的歌声”,你会持有什么样的态度呢?你可以避开他们,但你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因为“这些尖锐的不长胡子的孤儿”也是人类的一员,如果他们得不到幸福,我们如何能够称得上幸福?

由此可见,柏桦在最尖锐的时候其实也最悲悯,只不过尖锐掩盖了悲悯而很少人注意到而已。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柏桦兴奋异常:“那一年春天非常短暂。哗啦啦,徐疾有力的风一下就吹开了夏天的第一天,吹过了最后一页我并不留恋的书页。真的放学了,真的无涯的自由来了。小孩子们收拾起书包,大孩子们在勾画长征的道路,我卸下‘枷锁’走出课堂、随便奔跑,老师能拿我们怎样。”(《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下同)

紧接着,柏桦详细地描述了10岁的他莫名其妙地成为红小兵而融进“生活”之中的过程:

一个黄昏,我在我家附近的上清寺(位于重庆市中区)玩耍,突然,街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情景:急增的人群脚步匆匆,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只争这个黄昏。

洪流,人群的洪流,我也随着这洪流莫名地兴奋起来。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但10岁的我已隐约感到这宛如盛大节日的欢乐里有一种极端兴奋的气氛。

我被这个城市,这些人群所传染的兴奋搅得心猿意马。这不属于我的,与我真实的心无关的兴奋在黄昏的晚风中激荡,我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

突然有人带头高吼:“冲市委啊!打倒某某!揪出某某!”人群开始向市委冲锋。

“这么多的敌人,暗藏的、现在的、历史的‘反革命’,但最大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本主义,还有反革命……”我正苦于连不起这黄昏的“新鲜”话语,一阵风过,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位女红卫兵站在我的面前。她最多只有16岁,但我却觉得她比我大很多。她微笑着把一枚毛主席像章轻快而准确地别在我幼小的左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