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2页)

风琴的音响消失了,我看到唱诗班后排位置上悄悄地站起了一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动作轻柔,一丝不苟,简直像现代舞蹈家。她开始了无伴奏的轻声吟唱,似乎不是在向聚集在教堂里的人们唱歌,而是独自低声吐诉内心深处的感情,只是事与愿违地让人无意中听到了。她的歌声逐渐高昂,有时简直像游离于形体之外的一股力量,竭力想钻进她的身体,惊扰她,震荡她,使她周身有节奏地摇摆,仿佛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泉源,而不是她发出的网状音波。

我看到台上的来宾都掉过头去看这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穿着一件洁白的唱诗班长袍,高高地站在后排,背后是一根根风琴管,而她自己在我们看来也变成了一支长管,委婉地吐诉着压抑已久的内心痛苦,她那清瘦而平常的脸庞在音乐的影响之下变了形。我听不懂歌词的含意,但却能领略演唱时的那种凄楚、渺茫和超凡入圣的情绪。颤抖的歌声流露出思乡、惋惜和悔恨。她慢慢坐下去的时候我感到哽噎;她不是一下落座而是竭力控制的颓然瘫下,仿佛她在保持平衡,她睁大着水汪汪的眼睛,通过心脏血液流动的微妙节奏或是个人意识的高度集中在承担余音中的沸腾感情。

没有人报以掌声,只有一片深沉的寂静表明人们的赞赏。白人来宾们相互微笑,表示称许。我虽坐在那里,心里却在估摸那可怕的可能性:我将离开这一切,我可能被开除。我想象自己被赶回了家,受到了父母的责备。在绝望之中,我好像是在更远的地方看着眼前的情景,仿佛是通过一只倒置的望远镜在察看讲台和上面的演员。小得像玩具娃娃般的人物正在举行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随后有人站到灯光昏暗的讲经台上宣布通告。从后面看去,他站得比我前面一排排学生要高。这些学生有的头发干如地衣,有的油光闪亮。接着又一个人起立领诵经文。还有一个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周围的人都在唱“指引我,指引我走向那比我更高的基石”。这歌声,虽是眼前情景的一个有机部分,可似乎有一种力量,比这情景更加咄咄逼人,于是我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有位来宾站起来发表讲话。这个人形貌奇丑;他体形臃肿,圆头短颈,鼻子过于肥大,跟那张脸颇不相称,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他坐在布莱索博士旁边。我老是瞧着我们这位校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我的眼光一直集中在白人和布莱索博士身上。因此当他起立,慢吞吞地走到了讲台中央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布莱索博士一半在往台中央走,另一半还坐在椅子上微笑。

他站在我们面前,神态自若。他的白领子亮闪闪的,好像是他黑脸和黑上衣之间的一条白带子,把他的头和身子截然分开。他像一尊黑菩萨,粗短的胳膊交叉在腹前。他仰起了大头,停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随即他开始讲话,声音圆润而响亮。他告诉我们,时隔多年他能再次获准来访感到十分高兴。上次来访问的时候,他在北部某一个城市讲道。当时奠基人年事已高,布莱索博士在学校里位居第二。“那可是些了不起的日子啊,”他拖长了调门说。“很有意义的日子,充满着奇迹的日子。”

他边说,边将两只手的指尖对碰在一起,围成了一只笼子,随后又将两只小脚并拢,悠悠地有节奏地晃荡了起来;他全身向前倾,重心落在脚趾上,仿佛马上就要跌倒了,随着又向后仰,重心又落在脚跟上。灯光时时从他的墨镜上反射出来,让人感到他的头似乎已经脱离了身子在空中浮动,只是由于一条白领,才没有飘离得太远。他一边晃悠,一边说话,倒也自有一种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