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五)(第5/6页)

“他嘛,就是有意来报复我,死在我屋里的。要知道我这里是容不得死东西的,我最怕看见死。好久以来啊,我因为怕天天做噩梦,所以我才更起劲地消毒嘛。”他说着就下了床,也蹲在小公鸡的遗骸边,用火钳去拨弄那张皮囊。他口里喃喃地说:“瘟疫啊瘟疫。”我心里暗想,他都已经烧没了,剩下这点点皮囊,里头还会有瘟疫?既然有瘟疫,他又为什么不马上扔出去,而是老用火钳去拨?他突然又将矛头对准了我,凶狠地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问我:“你,蹲在这里看什么?这不是给蛇看的东西!”我担心他用火钳来戳我,赶紧往床底下躲。我从床底下看见他将那张鸡皮夹到一个碗里,然后将碗放到橱柜里头去了。我真是吃惊!这个人说的同做的会这么相反!另外那两只公鸡也出来了,围着主人叫,还飞起来啄他。他们是抗议吗?那么抗议什么呢?是他们大家(包括那只鼠)将小公鸡肢解了,主人将剩余的一点点皮囊收到碗柜里去了。难道他们又不满意了?这屋里的高温到底是怎么回事?主人将脑袋伸到床底下来了,问:“蛇啊,你想吃东西吗?可是煤球不是给你吃的,你吃了就会被烧得灰都不留。给你吃这个吧。”他将大把青草扔到床底下。我可不是食草动物。当我厌恶地离开那些草,到墙边去睡觉时,那些草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又令我返回。这是什么气味?我尝试着吃下几根,这多汁的东西让我的嘴角流下绿色汁水。我感到异样的兴奋,真恨不得乱蹦乱跳。我极想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说不清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同阴暗有关。于是我往大柜后面的阴影里钻去。啊,那种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曾经有过的对故乡的思念又煎熬着我了。我还待在这个大垃圾桶似的贫民窟里干什么啊?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马上回到故乡,我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都快爆炸了。然而我的腿这么细瘦,就是走到城里去一次都那么费力;我也不知道去草原的路,万里迢迢,我会死在路上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我只能满身病毒地待在这个垃圾桶里,成日里做清洁,消毒。主人又为什么要让我吃故乡的青草呢?让我的欲望破灭,这就是他处心积虑想达到的目的,大概他认为这对我有益吧?故乡故乡,我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没料到我还能吃到故乡的草,这当然是那里的草,我记得那么清楚,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时,我的祖先天天吃的东西。房主到过那里了吗?还是有个使者穿梭于两地?我想呀想的,就睡着了。梦里头有人在说话,是虾姨。虾姨说,我可以走得到草原。“只要试一下,腿子就强壮起来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看来我得赶快醒来,去尝试。我用力一睁眼,看见主人将头探到床下来了,他瞪着我,那两只倒三角看得我心里发憷。“街拐角那里有两条蛇被烧死了,整个地区都在消毒,他们往哪里跑。哼哼。”他叫我出来。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他又将那一碟小公鸡的残骸放在地上了。他让我吃了那点东西。我不想吃,他就用木棒击我的头,反复击,我晕过去又醒来,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忍着恶心吞下那点东西。吞下之后很不舒服,老翻白眼,想吐,又站不起来了,就趴在地上。在我前面的那个洞里,家鼠伸出了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什么?他在等着来吃我吗?瞧那眼神!又一阵恶心,我眼前模糊了。啊,他来咬我的脸了!我一发疯就站起来了,他还是死死咬住不放,就像同我的脸粘在一起了一样。我觉得他一定将我的脸咬穿了,我不能动,一动脸就会被连毛带皮撕下一块。房主在上方说:“蛇啊蛇,这是练习你的耐力呢。”我闻到家鼠身上一股阴沟水的气味。他这么脏,老头却让他住在他家,还走来走去!忽然,他松开了我的脸。我用前爪摸了摸脸,还好,大概只咬了几个牙洞。奇怪的是这个凶恶的家伙立刻就倒在了我面前,肚皮鼓胀,嘴角也流出了黑血。中毒的是他!我身上带着剧毒!老头的消毒方法怎么没能消掉我的毒呢?他到底是要消掉我的毒,还是要让我变成一团剧毒物质,用我来毒老鼠?他背对我坐在那把椅子里头,他的背影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东西。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像家乡的那块人形石头!那石头从泥土里长出地面,一直矗立在那草场的中央。像人,却又不是人,很多同胞特别喜欢绕着它跑来跑去的。“你不要老盯着我看了,我就是从牧场来的。”他说这话时没有转过身来。靠墙排列的同胞们都在侧耳倾听。这么说,我们都是牧场来的!我记得那严酷的气候,我也记得那晶莹的蓝天,还有短暂得不像真实的夏天,草丛里藏着无数的秘密,终日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盘旋的鹰……回忆,杀死人的回忆,让人万念俱灰的回忆!我恨不得立刻让肉体消失,进入到那里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记得我太爷爷,甚至太爷爷的爷爷他们那一辈的事。那些事随时都可以在我脑海里出现,同我现在的生活形成对照。当然,即使是真的还能够回去,我也不能适应那种气候的。每年那里都有一半以上的同胞死去——死在初冬降临之际。如果我在那里的话,一定是第一个死去的家伙。草原上没有瘟疫,你只不过是感觉到透心的冷,然后心就停止跳动了。所以同胞不说谁“死了”,只是说:“冷了。”我虽没在那地方,可是我记得那个黑尾巴的家伙,他仰天躺在那里,看着他上面那些堆起来的灰云,微微地张着嘴,一动不动。他已经冷得像冰,硬邦邦的。我还记得一年又一年,尽管有新的同胞出生,我们的数量还是越来越少。我却不记得后来是否有过逃亡,应该是有过的,不然的话,贫民窟里的这些同胞,还有我,又是怎么回事?“让我带小鼠回家,让我带小鼠回家,让我……”虾姨在门外老重复这句话,却不进来,也许她怕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