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五)(第2/6页)

她把家里弄得这么干净,只是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麻烦。比如每次进屋都要刷鞋底;窗口和门口都挡着厚布,屋里变得像地窖里头那么黑;洗菜,洗碗,洗澡,搞卫生等用去了比别人多几倍的水,只好老到井边去挑水。她总是在家里忙碌着,我不知道她是靠什么为生,也许她父母给她留了些钱吧。她对男人也兴趣不大,仅止于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某个男人的身影,但从不将男人带回来。也许她担心外人弄脏了她的家呢。可当初她又怎么看上了我,还接纳了我的呢?我不是比那些人还要脏吗?而且我也很少用水洗澡。我刚来的那一天,她用一把缺齿的大梳子将我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梳下一些乱毛,然后就将梳子丢进了垃圾桶。她满意地对自己说,我已经“很干净了”。现在回忆她那时的说法,我觉得她很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她坚持要这样认为,她是个自负的女人,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自那天起她每天用刷子刷我,弄得我身上很痛,不过我倒真被她刷干净了,至少比原来干净得多。本来我同她在一起可以相安无事的,虽然我讨厌她无休止地做清洁,可只要我待在灶台上的瓦钵里头不动,倒也没什么很大的问题。谁又料得到她的洁癖会变本加厉呢?

那一天,她居然找了把铁刷子来给我刷毛,我被她刷得伤痕累累,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后来她手一松,我就跑掉了。我停留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蜷缩着,我的背上还在流血。太阳一落下去,我就冷得受不住了,我担心自己会熬不过那一夜,死在外面。有一个尖脸的小姑娘发现了我,她蹲下来,就着微弱的路灯灯光打量我。她穿着短袖,也冷得簌簌发抖。“大鼠王,”她这样叫我,“你不要待在这里,你待在这里就会死,因为夜里要下霜呢。你是学那些小孩的样吧?他们已经锻炼了好多年了,他们刚一学会走路,就到露天里去睡觉了,早就习惯了。你回家吧,大鼠王,不然你会死的。”于是我就回去了,我走得很慢,到后来几乎一步一挪,我又冷又痛,差不多要失去知觉了。到家大概已近午夜。屋里还点着灯,虾姨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爬到灶边那一堆柴草上面,蹲下来休息。后来,大概我的呻吟声太大,虾姨醒来了。她起了床,举着油灯来照我,照了好一会,放下灯,转身去柜里拿出一瓶油膏,耐心地帮我涂在伤口上。“小鼠啊,我梳痛了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她责怪我说。她的话令我万分迷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她来说,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呢?油膏涂在身上很顶用,我总算喘出一口气,然后就在柴草堆上昏昏睡去了。

然后就发生了早晨的事。直到此刻我仍然弄不清虾姨的真实想法。然而从虾姨的家里一跑出来,就感到外面的确是脏!有什么办法呢?贫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了人的排泄物,这街边满是人粪啦,狗粪啦,一湾一湾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烂菜叶啦,动物的内脏啦等等,蚊蝇一群群飞舞,往你的鼻孔里头钻。到后来,臭气都熏得我恶心起来了,我才爬上那个炮楼的。我坐在炮楼上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只是在虾姨家住了几个月,外面的环境就这么恶化了?据人们说以前的贫民窟也有点脏,可我几乎都感觉不到。现在这个脏啊,将空气都全部污染了,弄得我都要呕吐了。即使我待在炮楼上,也感到下面是个大垃圾场,阵阵恶臭随风刮来。街上那些人全都低着头注意脚下,捂着鼻子匆匆前行。在虾姨家里这几个月我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至多走到邻居家的屋檐下,不然,虾姨就要让我没完没了地洗脚,还要恶狠狠地骂我。那么,是因为对比我才觉出贫民窟的肮脏的吗?是不是在这几个月里头,虾姨一直在训练我的感觉呢?也许从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路人是捂着鼻子走的,也许贫民窟的路边从来就是堆满了秽物的,只不过我以前没在意而已。回忆这几个月里头虾姨那苦役似的生活,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再想一想自己,真是不寒而栗啊。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虾姨——以前我身上乱长脓疱,浑身是毒,不知吃下了多少脏东西呢。倒是在她家这几个月身上一个脓疱都没长,可见清洁的重要性啊。贫民窟的人惰性太重了,他们怎么会懒成这样,就把屋门口当排泄物和秽物的存放场所。污秽不但溢满了整个地区的空气,还渗透到了地下呢。柏油路和人行道上的卵石都沾上了一种黑腻腻的东西,很厚的一层,就连泥土都是脏兮兮的,满是灰和油,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个炮楼上倒是很干净,像是从未有人上来过,又像是天上的风雨对它进行了自然的清洗。这个花岗岩的建筑一定年代非常悠久了,我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似乎没有关于它的任何痕迹。是因为从未有人上来过,它才这么干净的吗?为什么别人不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