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第4/8页)

这就是纳撒尼尔·霍桑的童年,墙壁阻断了他与欢乐之间的呼应和对视,他能够听到外面其他孩子的喧哗,可是他只能呆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门开着,他不是不能出去,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我几乎怕出去”。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霍桑,自然会理解威克菲尔德的离奇想法,在他写下的近两千页的故事和小品里,威克菲尔德式的人物会在页码的翻动中不断涌现,古怪、有趣和令人沉思。博尔赫斯在阅读了霍桑的三部长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小说之外,还阅读了他保存完好的笔记,霍桑写作心得的笔记显示了他还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有趣想法,博尔赫斯在《纳撒尼尔·霍桑》一文中向我们展示一些霍桑没有在叙述中完成的想法——“有个人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让一条蛇呆在他的肚子里,由他饲养,蛇使他遭到了可怕的折磨。”“一个人清醒时对另一个人印象很好,对他完全放心,但梦见那个朋友却像死敌一样对待他,使他不安。最后发现梦中所见才是那人的真实面目。”“一个富人立下遗嘱,把他的房子赠送给一对贫穷的夫妇。这对夫妇搬了进去,发现房子里有一个阴森的仆人,而遗嘱规定不准将他解雇。仆人使他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最后才知道仆人就是把房子送给他们的那人。”……

索菲亚进入了霍桑的生活之后,就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那样修补起了霍桑破烂的生活,如同给磨破的裤子缝上了补丁,给漏雨的屋顶更换了瓦片,索菲亚给予了霍桑正常的生活,于是霍桑的写作也逐渐显露出一些正常的情绪,那时候他开始写作《红字》了。与威克菲尔德式的故事一样,《红字》继续着霍桑因为过多的沉思后变得越来越压抑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源远流长,从老纳撒尼尔死后就开始了,这是索菲亚所无法改变的,事实上,索菲亚并没有改变霍桑什么,她只是唤醒了霍桑内心深处另外一部分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在霍桑的心里已经沉睡了三十多年,现在醒来了,然后人们在《红字》里读到了一段段优美宁静的篇章,读到了在《圣经》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同情和怜悯,读到了忠诚和眼泪……这是《威克菲尔德》这样的故事所没有的。

一八五〇年,也就是穷困潦倒的爱伦·坡去世后不久,《红字》出版了。《红字》的出版使纳撒尼尔·霍桑彻底摆脱了与爱伦·坡类似的命运,使他名声远扬,次年就有了德译本,第三年有了法译本。霍桑家族自从约翰法官死后,终于再一次迎来了显赫的名望,而且这一次将会长存下去。此后的霍桑度过了一生里最为平静的十四年,虽然那时候的写作还无法致富,然而生活已经不成问题,霍桑与妻子索菲亚还有子女过起了心安理得的生活。当他接近六十岁的时候,四岁时遭受过的命运再一次找上门来,这一次是让他的女儿夭折。与肖斯塔科维奇不断遭受外部打击的盾牌似的一生不同,霍桑一生如同箭靶一样,把每一支利箭都留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他默默地承受着,牙齿打碎了往肚里咽,就是他的妻子索菲亚也无法了解他内心的痛苦究竟有多少,这也是索菲亚为什么从来都无法认清他的原因所在。对索菲亚来说,霍桑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永恒的微光”。在女儿死后不到一年,一八六四年的某一天,不堪重负的霍桑以平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睡梦里去世了。霍桑的死,就像是《红字》的叙述那样宁静和优美。

纳撒尼尔·霍桑和肖斯塔科维奇,一位是一八〇四年至一八六四年之间出现过的美国人,另一位是一九〇六年至一九七五年之间出现过的俄国人;一位写下了文学的作品,另一位写下了音乐的作品。他们置身于两个绝然不同的时代,完成了两种绝然不同的命运,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相隔的一个世纪还要遥远。然而,他们对内心的坚持却是一样的固执和一样的密不透风,心灵的相似会使两个绝然不同的人有时候成为了一个人,纳撒尼尔·霍桑和肖斯塔科维奇,他们的某些神秘的一致性,使他们获得了类似的方式,在岁月一样漫长的叙述里去经历共同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