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第4/4页)

每个人都在用眼睛跟踪歌本上的词句,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表示赞赏,也没有指责的声音,更没有鼓掌喝彩,人们仿佛是在教堂里倾听福音歌,不是在默默地听音乐,而是在参加一次礼拜仪式。人们崇拜巴赫,信仰他,毫不怀疑他的神圣性。

我的不幸是我无法用眼睛去跟踪歌本上的词句,我不明白蒙特威尔第合唱团正在唱些什么,我只能去倾听旋律和节奏的延伸,这样反而让我更为仔细地去关注音乐的叙述,然后我相信自己听到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叙述。在此之前,我曾经在《圣经》里读到过这样的叙述,此后是巴赫的《平均律》和这一首《马太受难曲》。我明白了柏辽兹为什么会这样说:“巴赫就像巴赫,正像上帝就像上帝一样。”

此后不久,我又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里听到了叙述中“轻”的力量,那个著名的侵略插部,侵略者的脚步在小鼓中以一百七十五次的重复压迫着我的内心,音乐在恐怖和反抗、绝望和战争、压抑和释放中越来越深重,也越来越巨大和慑人感官。我第一次聆听的时候,不断地问自己:怎么结束?怎么来结束这个力量无穷的音乐插部?最后的时候我被震撼了,肖斯塔科维奇让一个尖锐的抒情小调结束了这个巨大可怕的插部。那一小段抒情的弦乐轻轻地飘向了空旷之中,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有力量的叙述。后来,我注意到在柴可夫斯基、布鲁克纳、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中,也在其他更多的交响乐中“轻”的力量,也就是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盖任何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节奏。其实文学的叙述也同样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

有时候,我会突然怀念起自己十五岁时的作品,那些写满了一本作业簿的混乱的简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它,它的消失会让我偶尔唤起一些伤感。我在过去的生活中失去了很多,是因为我不知道失去的重要,我心想在今后的生活里仍会如此。如果那本作业簿还存在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能够获得演奏,那将是什么样的声音?胡乱的节拍,随心所欲的音符,最高音和最低音就在一起,而且不会有过渡,就像山峰没有坡度就直接进入峡谷一样。我可能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理由在一起的音节安排到了一起,如果演奏出来,我相信那将是最令人不安的声音。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