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K(第4/5页)

在卡夫卡的叙述里,悲惨的遭遇一旦开始,就会一往无前。这一家人日日夜夜讨论着自己的命运,寻找着残存的希望。他们的讨论就像客栈老板夫妇的讨论那样无休无止,不同的是前者深陷在悲剧里,后者却是为了品尝回忆的荣耀。为了得到向索尔蒂尼道歉的机会,他们的父亲在冰雪里坐了一天又一天,守候着城堡里出来的老爷,直到他身体瘫痪为止;出于同样的理由,奥尔珈将自己的肉体供给那些城堡老爷的侍卫肆意蹂躏。巴纳巴斯曾经带来过一线希望,他无意中利用了官僚制度里的漏洞,混进城堡成为了一名模棱两可的信使。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丝毫没有阻止命运在悲剧里前进的步伐,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在绝望里虚构出一线希望。卡夫卡告诉我们:权威是无法接近的,即便是向它道歉也无济于事。索尔蒂尼对于阿玛丽亚一家来说,就像城堡对于K一样,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他们曾经出现过,而是因为自身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和不安。

卡夫卡的叙述如同深渊的召唤,使阿玛丽亚一家的悲剧显得深不见底,哪怕叙述结束后,她们的悲剧仍然无法结束。这正是卡夫卡为什么会令人不安和战栗的原因。阿玛丽亚和她家庭悲惨的形象,是通过奥尔珈向K的讲述呈现出来的,这个震撼人心的章节在《城堡》的叙述里仿佛是节外生枝,它使《城堡》一直平衡均匀的叙述破碎了,如同阿玛丽亚破碎的命运。人的命运和叙述同时破碎,卡夫卡由此建立了叙述的高潮。其他作家都是叙述逐渐圆润后出现高潮的段落,卡夫卡恰恰相反。在这破碎的章节里,卡夫卡将权威的深不可测和村民的麻木不仁凝聚到了一起,或者说将性的体验和权力的体验凝聚到了一起。

有一个事实值得关注,那就是卡夫卡和性的关系影响了《城堡》中K的性生活。在卡夫卡留下的日记、书信和笔记里,人们很难找到一个在性生活上矫健的身影;与此相对应的叙述作品也同样如此,偶尔涉及的性的段落也都是草草收场。这位三次订婚又在婚礼前取消了婚约的作家给人留下了软弱可欺的印象,而且他的三次订婚里有两次是和同一位姑娘。他和一位有夫之妇密伦娜的通信,使他有过短暂的狂热,这样的狂热使他几次提出了约会的非分之想,每一次都得到了密伦娜泼来的一盆冷水,这位夫人总是果断地回答:不行!因此,当有人怀疑卡夫卡一生中是否有过健康有力的性经历时,我感到这样的怀疑不会是空穴来风。退后一步说,即便卡夫卡的个人隐私无从证实,他在性方面的弱者的形象也很难改变。确切地说,卡夫卡性的经历很像他的人生经历,或者说很像K的经历;真正的性,或者说是卡夫卡向往中的性,对于他就像是城堡对于K一样,似乎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在给密伦娜夫人的信中似乎暗示了他有这方面的要求,而在他其他的书信和日记里连这样的迹象都没有。他只是在笔记里写下了一句令人不知所措的话:“它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比喻针对什么,人们可以体验到的是这句话所涉及的性的范围里没有爱的成分,将性支撑起来的欲望是由斗争组建的。另一个例子是K的经历,这位城堡的不速之客在第一夜就尝到了性的果子。在那个阴暗的章节里,卡夫卡不作任何铺垫的叙述,使弗丽达成为了K的不速之客。这一切发生的是如此的突然,当人们还在猜测着K是否能够获得与象征着权力的克拉姆见面的机会时,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娇小的身子已经在K的手里燃烧了。“他们在地上滚了没有多远,砰的一声滚到了克拉姆的房门前,他们就躺在这儿,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间。”然后,卡夫卡写道:“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呼吸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的跳动着。”这似乎是性交正在进行时的体验,接下去的段落似乎预示着高潮来临时的体验:“K只觉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那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