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之死(第2/7页)

“嫉妒”一词在法语里同时又是“百叶窗”,显然,罗伯—格里耶在选择这个词语的时候,也选择了耐心。百叶窗为注视中的眼睛提供了焦距,对目光的限制就像在花盆里施肥,让其无法流失,于是内心的嫉妒在可以计算的等待里茁壮成长。

光线、墙壁、走廊、门窗、地砖、桌椅、A和她的邻居以轮回的方式出现和消失,然后继续出现和继续消失。场景和人物在叙述里的不断重复,如同书写在复写纸上,不仅仅是词序的类似,似乎连字迹都是一致,其细微的差异只是在浓淡之间隐约可见。

长时间的注视几乎令人窒息,“眼睛”似乎被永久地固定住了,如同一件被遗忘的衬衣挂在百叶窗的后面。这一双因为凝视很久已经布满了灰尘的“眼睛”,在叙述里找到了最好的藏身之处,获得了嫉妒和百叶窗的双重掩护。罗伯—格里耶只是在第三把椅子、第三只杯子、第三副餐具这类第三者的暗示里,才让自己的叙述做出披露的姿态,一个吝啬鬼的姿态。

即便如此,阅读者仍然很难觉察这位深不可测的嫉妒者,或者说是百叶窗造就出来的窥视者。就像他的妻子A和那位有可能勾引A的邻居一样很难觉察到他的存在。窥视者的内心是如此难以把握,他似乎处于切身利益和旁观者的交界之处,同时他又没有泄露一丝的倾向。罗伯—格里耶让自己的叙述变成了纯粹的物质般的记录,他让眼睛的注视淹没了嫉妒的情感,整个叙述无声无息,被精确的距离和在时间中生长的光线笼罩了。显然,A和那位邻居身体的移动和简短的对话是叙述里最为活跃的部分,然而他们之间的暧昧始终含糊不清,他们的言行总是适可而止。事实上,罗伯—格里耶什么都没有写,他仅仅是获得了叙述而已,他和海明威一样了解叙述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独裁的过程,当A和她的邻居进入这个暧昧的叙述时,已经没有清白可言了,叙述强行规定了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

在这里,罗伯—格里耶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内心,一个几乎被省略的人物的内心,他微弱的存在不是依靠自己的表达,而是得益于没有他出现的叙述的存在,他成为了《嫉妒》叙述时唯一的理由,成为了词语的来源,成为了罗伯—格里耶写作时寻找方向的坐标。于是,那位不幸的丈夫只能自己去折磨自己了,而且谁也无法了解他自我折磨的方式。与此同时,罗伯—格里耶也让阅读者开始了自我折磨,让他们到自己的经历中去寻找回忆,寻找嫉妒和百叶窗,寻找另一个A和另一个邻居。

回忆、猜测和想象使众多的阅读者百感交集,他们的内心不由自主地去经历往事的痛苦、焦虑和愤怒,同时还有着恶作剧般的期待和不知所措的好奇心。他们重新经历的心理过程汇集到了一起,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江河,然后又汇入大海一样,汇集到了罗伯—格里耶的《嫉妒》之中。一切的描叙都显示了罗伯—格里耶对眼睛的忠诚,他让叙述关闭了内心和情感之门,仅仅是看到而已,此外什么都没有,仿佛是一架摄影机在工作,而且还没有“咝咝”的机器声。正因为如此,罗伯—格里耶的《嫉妒》才有可能成为嫉妒之海。

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写作其实回答了一个由来已久的难题——什么是心理描写?这个存在于教科书、文学辞典以及各类写作和评论中的专业术语,其实是一个错误的路标,只会将叙述者引向没有尽头的和不知所措的远方。让叙述者远离内心,而不是接近。

威廉·福克纳在其短篇小说《沃许》里,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故事和福克纳的其他故事一样粗犷有力,充满了汗水与尘土的气息。两个白人——塞德潘和沃许,前者因为富裕成为了主人,而贫穷的沃许,他虽然在黑人那里时常会得到来自肤色的优越感,可他仍然是一个奴隶,一个塞德潘家中的白奴。当这个和他一样年过六十的老爷使他只有十五岁的外孙女怀孕以后,沃许没有感到愤怒,甚至连不安都没有。于是故事开始了,沃许的外孙女弥丽躺在草垫上,身边是她刚刚出生的女儿,也就是塞德潘的女儿。塞德潘这一天起床很早,不是为了弥丽的生产,而是他家中名叫格利赛达的母马产下了马驹。塞德潘站在弥丽的草垫旁,看着弥丽和她身边的孩子,他说:“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马。不然的话,我就能分给你一间挺像样的马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