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等待(第3/4页)

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戈多则十分可疑,在高度诗化之后变得抽象的叙述里,戈多这个人物就是作为象征都有点靠不住。可以这么说,戈多似乎是贝克特的某一个秘而不宣的借口;或者,贝克特自己对戈多也是一无所知。因此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等待也就变得随心所欲和可有可无,他们的台词犹如一盘散沙,就像他们拼凑起来的生活,没有目标,也没有意义,他们仅仅是为了想说话才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就像田野里耸立的两支烟囱要冒烟一样,可是他们生机勃勃。

贝克特的有趣之处在于:如果将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任何一句台词抽离出来,我们会感到贝克特给了我们活生生的现实,可是将它们放回到原有的叙述之中,我们发现贝克特其实给了我们一盘超现实的杂烩。

大约十年前,我读到过一位女士的话。在这段话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女士一生只挚爱一位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们可以来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当我完全彻底地拥有一位男人时,我才能感到自己拥有了所有的男人。”

这就是她的爱情,明智的、洞察秋毫的和丰富宽广的爱情。当她完全彻底拥有了一位男人,又无微不至地品味后,她就有理由相信普天之下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

同样的想法也在一些作家那里出现。博尔赫斯说:“许多年间,我一直认为几近无限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接下去他这样举例:“这个人曾经是卡莱尔、约翰尼斯·贝希尔、拉法埃尔·坎西诺斯——阿森斯和狄更斯。”

虽然博尔赫斯缺乏那位女士忠贞不渝的品质,他在变换文学恋人时显得毫无顾虑,然而他们一样精通此道。对他们来说,文学的数量和生活的质量可能是徒劳无益的,真正有趣的是方式,是欣赏文学和品尝生活的方式。马塞尔·普鲁斯特可能是他们一致欣赏的人,这位与哮喘为伴的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中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的气息,欣赏它和享受它。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

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一文里,博学多才的博尔赫斯为卡夫卡找到了几位先驱者,“我觉得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精明的博尔赫斯这样做并不是打算刁难卡夫卡,他其实想揭示出存在于漫长文学之中的“继续”的特性,在鲜明的举例和合理的逻辑之后,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

在这个结论的后面,我们发现一些来自于文学或者艺术的原始的特性,某些古老的品质,被以现代艺术的方式保存了下来,从而使艺术中“继续”的特性得以不断实现,比如说“等待”。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其绵延不绝的《追忆似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我们经常可以读到他在床上醒来时某些甜蜜的无所事事,“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了多长时间”。或者他注视着窗户,阳光从百叶窗里照射进来,使他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

只有在没有目标的时候,又在等待自己的某个决定来到时,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和眼睛。等待的过程总是有些无所事事,这恰恰是体会生命存在的美好时光。而普鲁斯特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入睡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