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鲁尔福(第2/3页)

在《回忆胡安·鲁尔福》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了这位作家的作品不过三百页,可是他像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马尔克斯不惜越过莎士比亚,寻找一个数量更为惊人的作家来完成自己的比喻。在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了一个文学中存在已久的事实,那就是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数量不是一回事。

就像E.M.福斯特这样指出了T.S.艾略特;威廉·福克纳指出了舍伍德·安德森;艾萨克·辛格指出了布鲁诺·舒尔茨;厄普代克指出了博尔赫斯……人们议论纷纷,在那些数量极其有限的作家的作品中如何获得了广阔无边的阅读。柯勒律治认为存在着四类阅读的方式,第一类是“海绵”式的阅读,轻而易举地将读到的吸入体内,同样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排出;第二类是“沙漏计时器”式,他们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只是为了在计时器里漏一遍;第三类是“过滤器”式,广泛地阅读只是为了在记忆里留下一鳞半爪;第四类才是柯勒律治希望看到的阅读,他们的阅读不仅是为了自己获益,而且也为了别人有可能来运用他们的知识,然而这样的读者在柯勒律治眼中是“犹如绚丽的钻石一般既贵重又稀有的人”。显然,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颗柯勒律治理想中的“绚丽的钻石”。

柯勒律治把难题留给了阅读,然后他指责了多数人对待词语的轻率态度,他的指责使他显得模棱两可,一方面表达了他对流行的阅读方式的不满,另一方面他也没有放过那些不负责任的写作。其实根源就在这里,正是那些轻率地对待词语的写作者,而且这样的恶习在每一个时代都是蔚然成风,当胡安·鲁尔福以自己杰出的写作从而获得永生时,另一类作家伤害文学的写作,也就是写作的恶习也同样可以超越死亡而世代相传。这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什么要区分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数量的理由,也是柯勒律治寻找第四类阅读的热情所在。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章里继续写道:“当有人对卡洛斯·维洛说我能够整段整段地背诵《佩德罗·巴拉莫》时,我依然沉醉在胡安·鲁尔福的作品中。其实,情况还远不止于此;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

还有什么样的阅读能够像马尔克斯这样持久、赤诚、深入和广泛?就是对待自己的作品,马尔克斯也很难做到不出大错地倒背。在柯勒律治欲言又止之处,加西亚·马尔克斯更为现实地指出了阅读存在着无边无际的广泛性。对马尔克斯而言,完整的或者片断的,最终又是不断地对《佩德罗·巴拉莫》的阅读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次次写作的过程,“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阅读成为了另一支笔,不断复写着,也不断续写着《佩德罗·巴拉莫》。不过他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写进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后他换了一支笔,以完全独立的方式写下了《百年孤独》,这一次他写在了纸上。

实际上,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拉莫》和《烈火中的平原》的写作中,已经显示了写作永不结束的事实,这似乎也是存在于一切优秀作品中的事实。就像贝瑞逊赞扬海明威《老人与海》“无处不洋溢着象征”一样,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也具有了同样的品质。作品完成之后写作的未完成,这几乎成为了《佩德罗·巴拉莫》最重要的品质。在这部只有一百多页的作品里,似乎在每一个小节的后面都可以将叙述继续下去,使它成为一部一千页的书,成为一部无尽的书。可是谁也无法继续《佩德罗·巴拉莫》的叙述,就是胡安·鲁尔福自己也同样无法继续。虽然这是一部永远有待于完成的书,可它又是一部永远不能完成的书。不过,它始终是一部敞开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