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第3/18页)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

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廿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廿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