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第2/3页)

她走回去,腿软得厉害。走到四楼时,她听见地下车库的铁门响了一声,他(她)又出来了。也是一双疲软的腿,把他(她)拖上台阶。她一点点往上走,他(她)又慢慢地跟上来。

乔红梅在九楼的梯阶上坐下来。再豪华的大厦都有这样阴森的楼梯,一律的无窗,一律的节能灯。灰溜溜的灯终日亮着,照在光秃的水泥台阶上。她坐了一分钟,正要起身,闻到一股大麻的香气。楼里的正人君子被逼迫到这么个没趣的地方来过瘾。刚才的脚步不是冲她来的,不过是个犯瘾的可怜虫。

格兰没回来,留了张字条给她,说他去看学生烧国旗。他的字体飞舞起来,总算出了件让他也乱一乱的乱子了。格兰和她这几年用字条来沟通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样很省事,争吵也不发生。

她打开电脑,手里端一杯酒,想好好和密语者谈谈。

她把那个女孩怎样加害她父亲的故事告诉了她。她写到故事结尾居然泪汪汪的。父亲留下遗书后,开车去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在那里服了毒。他不愿女儿看到死后的他。等到第二天,密语者都没信来。格兰忙出忙进,为他系里的几个被捕学生张罗保释。另外几个学生要参军,他要代他们向系里请愿,保存他们的课时。乔红梅发现三天不刮胡子的格兰生动了许多,简直像又发起一次浪漫热症。

第三天,密语者还是没消息。

乔红梅坐在电脑前,感觉灰溜溜的。

也许她一再告诉她,她只爱男人,使她终于放弃了她。也许她发现乔红梅和妮妮是一伙,搭了档在作弄她。已经是第七天没收到她的信了。乔红梅看着电脑上的空白,感到自己钻牛角尖地钻入了这个谜一样的密语者。桌面上一片混乱,桌角搁着两个杯子,里面的咖啡已干涸。电脑上有块三明治,上面有半圆的齿痕,火腿露出来,已干了,老伤般深红。她身后,书房也荒芜了,摊开的六、七本书上落了一层银色灰尘。墙角的镜子上贴了许多小纸条,提醒她自己该还图书馆的书,该回某教授电话,该给吊兰和巴西木浇水窗子右上方的吊兰倒没干死,反倒蓬头垢面的茂盛,蜘蛛从那儿朝着天花板撒开一张大网。

第八天,信来了,绝口不提乔红梅的上一封信,关于那个陷害父亲的女孩。她说乔红梅顺着超市货架的长巷走来时,她几乎没看出她来。穿着白短裤和红色背心的乔红梅看上去四肢发达,每个动作都虎生生的。于是她看见的是一名PLA女军官,(注:美国人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简称。)可不那么好惹。她对着前女中尉的侧影看了两分钟,想调整那个飘忽神秘的固定印象。“你跟在你丈夫身边,远比他刚劲。发式也出乎意料,你这个变化多端的女人。”她看见她从格兰身边离开,回身去看地面上一张广告。那是一张房屋出租的广告,低廉的租金被粗重的笔墨标在上面,还框了一圈萤光桔红。她看见乔红梅用穿白球鞋的脚踏着广告,把它转了个方向,使所有的字正面朝她。然后乔红梅伸手去够货架上的花生酱,亮出手臂上那块圆圆的卡介苗斑痕。她说那块斑痕让她心乱。讲得露骨些吧,它让她欲火中烧。这人大言不惭,说她痴痴地站了很久,想把没出息的样子收敛起来。她看格兰的手搂了乔红梅一把,手指在那斑痕上麻木地滑过。她想象六七岁的乔红梅,站在孩子们的队伍里,一只衣袖脱下来。这人跟在乔红梅身后,看着格兰搂着她向尝试食物的摊子走去。她想到七岁的乡村小姑娘梳着晒成枯草的细辫子,跟着队伍慢慢移动赤裸的小脚,脸像所有其它孩子那样懵懂,那样任人宰割。她说那想象使她生出强烈的冲动,想触碰那块斑痕—从童年到成年,它是唯一不变的,保持着异样的敏感。她说乔红梅其实把租房广告上的价钱背在心里了。她无意中发现了乔红梅的一个秘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