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乔红梅走进图书馆是下午四点。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线,径直往洗手间方向走。两台饮水机,一高一矮,她选择矮的那台。水形成一个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坏了它。她眼睛向身后扫了一圈,没人跟着她。她向左走,一边抽出面巾纸擦嘴上和面颊上的水。她一共瞥见六个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轻。这样一走,她已巡视了五分之一的图书馆面积。这座大学城一共不到十万人,在图书馆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继续走着,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积。加上她从门口走到饮水机,多半个图书馆已被她搜查过来。她站下来,迅速感觉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热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电脑,坐下来飞快地打入网址。

这人说他看着她款款走来时,就试图把她昨夜讲的故事和她联系起来。他有一点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一份对故乡沉重而扭曲的爱。

乔红梅想,他把它叫爱,好吧。

他说沉重和扭曲给了她独特的仪态。或许这正是使他欲罢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样看着她在草坪上走,并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从公寓的大玻璃门出来,在草坪上和一个牵狗的熟人寒喧,说天气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后乔红梅给了狗一个甜密抚摸,看得出,她和动物相处得自然、舒服。她抚摸狗时,长围巾坠落到地上。他说那条围巾使她原本没有想法的一身装束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宣言。那频临灭绝的图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苍白了。那红色让他想到古印地安人织地毯时,把一种甲虫碾碎而得到的红色浆液,那样饱和,看上去都腥气,和任何一种红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来他对古印地安地毯也有兴趣)。乔红梅就这样一步步走来,身姿依旧谦让而躲闪,背向那座苍白的布尔乔亚公寓楼,它的十六层楼里住着这所大学的十多位教授,过着苍白的生活。

他连楼里有几位教授都摸清楚了。乔红梅向四周看一眼。旁边一个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见的谈手聊得火热,据说他们在网上可以开party,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空间距离几千英里。

这人说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会如此无情地丢弃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屈从渴望,干着不大上台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长椅,他坐在某一把长椅上。在她与他距离缩短到二十米时,他对自己说,好吧,让我登场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但就在乔红梅离他五步之遥时,忽然向身后的公寓大楼转过身,朝十六层的一个阳台扬了扬手。他看见她手势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满对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从他的角度,他看见一把未撑开的淡蓝遮阳伞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栏杆上喝早晨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他没有起身,与她正式开场。也许他还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没出息感觉过去。不仅渴望,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朦胧企图,他坦白地告诉她。

他怕他从文字后面走出来会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对男人的默许,庆幸的是只有极少数男人看得到它。

他语气又变得相当“尼采”了,乔红梅想。

走过他的长椅,她的苹果啃完了。她把苹果扔进一个垃圾筒,掏出皮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嘴和手。牵狗的熟人走回来,她背转身去,希望别再寒喧第二次,但失败了,首先狗不让她混过去。狗竖起身体,两爪抱住她大腿,热诚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朦胧动机。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识破那动机,只说这样的早上……真好!

这人断定乔红梅认识狗的主人有多年了,双方都严密控制关系的进展。他说乔红梅从垃圾筒转身的一刹那,便是另一个人,随俗、近情理、尊重小布尔乔亚的苍白友情。他说谁能想象呢?她这样一个女人从那么个小村落里走出来,那个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台的村落,那个让女儿们远走高飞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