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3/16页)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喊一声:“****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的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浑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边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楣蛋起的名。”

“谁倒楣了?”

“咳,谁碰上谁倒楣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吆?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喝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象。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