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3/31页)

我不记得在第三夜还是第四夜,我靠在胸墙上才一分钟,而且是刚闭上眼睛,头脑里便出现了那个既熟悉又不寻常的景象: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我的小桌子上那只因为没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还有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我看不见他们——好像待着我的妻子和儿子。不过现在我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绿色罩子的灯,这就是说,现在是傍晚或夜间。这景象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儿,我则长久而非常平静、非常仔细地在观察,看那灯光怎样在长颈瓶的玻璃上嬉耍,而且边看边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已经是夜晚了,是他该睡觉的时候了。然后又细看那壁纸,那上面所有的弯弯扭扭的图纹、银白色的花朵、格子和管子——我从来不曾想到我对自己的房间知道得这么清楚。有时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黑黝黝的天空带着片片红色的火光,于是重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端详壁纸、闪闪发亮的长颈玻璃瓶,并在心里想:儿子为什么不睡觉,已经是夜晚了,他也应该睡觉了。有一次,一枚榴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摇动了一下,有人大声在嚷嚷,嚷得比爆炸声还响亮,我于是想:有人被打死了!但是我没有站起来,而且没有使眼睛离开那蓝兮兮的壁纸和长颈玻璃瓶。

后来我站起来,来回走着下达命令,查看人员,调试瞄准器,而自己则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关于这事儿,有一次我问驭手,他也久久而仔细地对我解释了什么,而且我们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他还笑了,可是他左边的眉毛抽搐了,一只眼睛对后面什么人狡黠地眯了眯,而朝后面所看到的是谁的鞋后跟——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这时已经天亮了,突然间掉起了雨点。这雨——和我们那儿的一样,是些最普通的小水珠子。它下得这么突然和不是时候,我们大家又都那么怕被淋湿,以致都丢下炮,停止了射击,开始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躲起来。和我刚说过话的那位驭手爬到炮架旁边,凑合着把身子蜷缩在那儿,也顾不得自己分分秒秒都会被压死。胖胖的炮兵士官不知为什么开始去脱一个死者的衣服,而我则在连里急急忙忙走来走去寻找什么东西——不知是风衣还是雨伞。由于飘过来一片云,雨下大了,于是整个茫茫的空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异常地寂静。一枚发射晚了的榴霰弹尖叫了一声炸裂开了,然后变得太安静了——静得啊,连胖胖的炮兵士官的打呼噜声以及雨珠子落在石块和炮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这种平静的淅淅沥沥的碎雨声使人想起秋天,而土地淋湿后的气息和宁静——仿佛刹那间打断了这场血淋淋的和野蛮的噩梦,于是当我瞧了一眼被雨水浇湿的发亮的大炮时,它突然荒唐地使人回想起某种亲切、静谧的东西,有些像自己的童年,也有些像初恋。然而,远处传来特别响亮的第一发射击声,迷人的寂静瞬间消失了;大家和突然躲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从自己的掩体里爬出来;肥胖的炮兵士官对着一个人大叫大喊;轰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血淋淋密匝匝的浓雾又重新遮住了受尽折磨的大脑。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雨什么时候不下了;我只记得水怎么从被打死的炮兵士官,从他那张肥肥胖胖脏兮兮发黄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显然,这次的雨连续下了好长时间……

……我面前站着个年轻的预备役士官生,他把一只手举到制帽上敬礼,同时报告说,将军恳求我们只坚持两小时,到那时一定会有增援部队来。我心想着我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回答说要坚持多久我就坚持多久。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使我发生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它苍白得非同寻常和令人吃惊吧。我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白的了:甚至死人的脸都要比这张年轻的、还没有长胡子的脸多一点光泽。该是他到我们这里来的一路上给吓坏了,却没有能恢复过来;后来,他那只手一直贴在帽檐上,为的是用这个习惯的和简单的动作,驱散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