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4(第2/4页)

2001年以前,我已经历了三十个春节,有些我记得,有些我不记得,无论怎么说,在我的印象里,春节应该是令人高兴的日子,但是,为什么高兴呢?人们为什么会因为过春节而高兴呢?

我刚刚从外省旅行归来,先是独自驾车,从北京,一直到厦门,去看望老朋友,一路上,穿省过市,有时,一时兴起,拐进一个小镇子绕上一圈,看看路边的人与物,我见到北方

的贫困的农民,田地里的一座座他们先辈的坟墓,还见到南方的农民,那些刚刚把房屋从一层变两层的勤快的农民,道路上数也数不清的收费关卡,那些大同小异、毫无特点的村镇及城市,无论如何,中国人已度过公元2001年,带着所有的艰难、愚蠢与对新生活的向往,到处都是人,都是农民,城市犹如夜空中的星星,然而,那些不为星光所照亮的地方,却依然是农村,是田野,到处都是农田,只要有那么一小片地,就准被开垦成农田,种上些可以食用的东西,我知道,这意味着,中国仍旧是贫穷的,仍旧是农村的中国,像北京上海这样消费型城市的繁荣侈奢,是建筑在这些农村的贫穷之上的,我知道,正是从农田里搜括的每一分硬币,被用于城市的繁荣之上,农民的肩膀仍旧是弯的,他们的脸仍旧是脏的。即使在北京以外的城市里,我也难以见到北京人所特有的自信表情,南方城市里到处是质次价廉的时装店、超级市场、饭馆、百货商店,青年人穿着怪里怪气的时装,追逐着电视上教给他们的虚假文明,没有书店,太少书店了,很少有书店,没有更多的书店,即使有书店,里面也极少摆放着有价值的书,这说明,精神生活在中国还未开始,在外地,我四处寻找书店,越是没有就越找,结果令我非常失望,十几亿人,他们的头脑里装的是什么呢?

我为五千年所孕育出的虚假文明而难过,农业文明,轻工业重工业文明也算文明,但发生在公元2000年,真是令我难过,而我,却不知自己能为这种现状做些什么。

我回到北京,就像从外国归来,就像从几十年前归来,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北京人,是踩在农民的肩膀上生活的,我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弄不清,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令我心情沉重,非常沉重。

是的,中国不仅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还是一个心理上的概念,同样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却说着不一样的方言,经历着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脑子里转着不一样的事情,差别是那么大,那么大——就我的观察,中国的苦难远无结束,远无结果,我认为,赤贫刚刚消失,人们刚刚能够生活下去,但是,苦难将仍以别的形式继续,并且,有增无减,事实上,我认为,贫富已不是中国的主要问题,香港、台湾就不穷,但是,没有用,台湾香港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上,都不重要,为什么?这不是经济的问题,这是别的问题,活在地球上的人们,并不是只为创造生产资料、生活资料而存在的,他们应该有更高的目标,应该具有信念,没有正直高贵的信念,一个民族就无法步入真正的文明,这是我的观点。

在路上,我与很多人说过话,普遍的感觉是,缺乏志气,缺乏雄心,缺乏斗志,人们普遍得过且过,人们像被某种无形的绳索绑住了一样,人们也在建设,但缺乏长远打算,旧城市乱糟糟,新城市也一样,缺乏耐心而长远的规划,管理混乱,一切都在缓慢地变化,但泥沙俱下,这像是一个势利之徒云集的地方,生活没有激情,人民不是在坚强地忍受痛苦、默默耕耘,而是在苟且偷生。我认为,这是精神荒漠所致,精神上的贫困导致价值取向单一,毫无创见,我为此而深感难过,几千年形而下的生活使得一个民族至于如此境地,一个民族,竟能在如此精神状态里沉睡这么久,令我惊奇——这让我想到欧洲奇怪而漫长的中世纪,上千年的时间,欧洲人也似乎在沉睡,但不一样的,尽管在中世纪,宗教以荒唐的形式给欧洲人带来了不小的苦难,但同时,也给了他们生存的信念,那种信念是与中国的什么"天人合一"之类的东西不一样的,我以自己浅薄的知识对比这两种文化,都能为中国的消极而难过。事实上,结果是,欧洲睡醒了,开始了文艺复兴,开始了工业革命,开始了艰难大胆的尝试,而中国呢?我说不清,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是,中国在东施效颦,阴一套阳一套,其形状十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