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1页)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说,“对不对?”

真实是相对的。

离我们在草地上所坐的位置不远,并排趴着两个小姑娘。她们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深褐色头发。金发的那个穿着降落伞裤和T恤衫,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活页日记本。另一个——好吧,我知道那是我。我仍然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留过那样的发型——硕大的头箍把头发全部向后拉,在脑后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我也记得那件松松垮垮的露肩式白毛衣,它曾经是我的最爱。她们——我们——看起来好年轻,我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我重新躺下,感受着胳膊被小草刺痛的感觉,闻着熟悉的草叶的清香。凯蒂也随我一起。我们盯着同一片蓝色的天空。在华盛顿大学的四年里,我们不知道这样做过多少次。周围的光充满奇幻感,清晰而闪亮,像阳光照耀下的香槟酒。这光辉让我感到平静。在这里,尤其在凯蒂的陪伴下,痛苦仿佛成了遥远的记忆。

今晚发生什么事了?她问。短暂的平静被撕开了一个缝。

“我不记得了!”奇怪,这竟然是真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能想起来。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也许这是有原因的。”

也许。

“凯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你让我来的,还记得吗?我来这里是因为你需要我;同时也是为了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塔莉,回忆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人到终了,只有回忆相随。相对于别的一切,爱和回忆才是永恒的。所以在临死之际我们总会走马观花般回望浮生——我们只挑选自己钟爱的回忆,就像打包一堆行李。

“爱和回忆?那我就惨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至于爱——”

你听。

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她醒来之后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

“嘿,”我高兴地说,“那是——”

强尼。她说自己丈夫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既有满满的爱也有深深的痛。“能不能醒来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一个男人回答说。

等等。他们在谈论我的生死。而且情形并不乐观,脑损伤?我心中突然闪出一幅画面——我,被禁锢在床上,浑身插着导管,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不能移动。

我努力集中精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

强尼站在我的病床边,低头看着我。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蓝色手术服的陌生人。

“她是信徒吗?”陌生人问。

“据我所知,不是。”强尼的声音格外沧桑,哀伤。我真想拉住他的手,尽管我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不愉快。

他在我的病床边坐了下来。“对不起。”他对那个昏迷中的我说。

他口中的这三个字我已经期待了很久,可是为什么呢?显然他很爱我,从他湿润的眼眶、发抖的双手,以及祈祷时低下的头颅,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喜欢祈祷的人,至少我认识的那个他不是;他的下巴已经快要抵住胸口,这是绝望,是投降的表示。

他会怀念我的,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事。

我也会怀念他。

“坚强点,塔莉。”

我想回答他,让他知道我已经感受到他的关怀与鼓励,让他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可我无能为力。“睁开眼睛。”我命令我的身体说,“睁开眼睛,告诉他你也很愧疚。”

接着他开始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歌:“只是一个小镇姑娘……”

上帝呀,我爱死这个男人了。凯蒂说。

歌唱到一半时,有人推门走进了病房。那是个结实健壮的男人,上身穿棕色运动服,下身穿蓝色宽松长裤。“我是盖茨警探。”那人说道。

听见他们提到“车祸”两个字,我的脑海中立即闪出许多画面——下雨的夜晚,水泥柱,我的双手握着方向盘。回忆接近成形,我几乎快要想起什么了,可就在我准备将这些碎片整理在一起的时候,胸口突然一疼,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到了墙上。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