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

押解官同犯人从羁押站出发时,为了一个孩子发生了冲突,那一天涅赫柳多夫投宿在一家客店里,早晨醒得很晚,起身后又写了几封信,准备带到城里去寄,因此离开客店要比平时迟一些,没有能够像往常一样在中途赶上犯人队伍。当他到达下一个羁押小站附近的村庄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村子里有一家小客店,店主是一个身体肥胖、脖子又白又粗的老寡妇。涅赫柳多夫在那里烘干身上的衣服,在一间挂着许多圣像和画的干净的客房里喝过茶,就匆匆忙忙赶到羁押站去找押解官,请求准许他同玛斯洛娃见面。

在以前的六个羁押站里,尽管押解官不断更换,但是都不让涅赫柳多夫进入室内,因此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卡秋莎了。他们所以管得这样紧,是因为正在迎候一位主管监狱的重要官员前来视察。可是这位长官对这些羁押站都不屑一顾,来了就走了。所以涅赫柳多夫指望,今天早晨才接收这批犯人的押解官能像当初那样,准许他同犯人见面。

女店主劝涅赫柳多夫雇一辆四轮马车到位于村边的羁押站去,但涅赫柳多夫却乐意走着去。客店里的一名年轻伙计做他的向导。他肩宽体壮,脚登一双刚擦过油、焦油味很重的大皮靴。天空中弥漫着浓雾,天色很黑。那伙计走出店门,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只要走出三步,涅赫柳多夫就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影,只听见他的大皮靴踩在厚厚的泥浆里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响声。

涅赫柳多夫跟着带路的伙计穿过教堂前的广场和两旁房子灯火通明的长街,来到一片漆黑的村边。不久,在黑暗中透过浓雾隐现出一点亮光,那是羁押站附近的路灯的灯光。橘红色的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栅栏的木桩,走动的哨兵的身影,刷着条纹的木柱和岗亭都依稀可见了。哨兵发现有人过来,照例大喝一声:“什么人?”他发觉来的不是自己人,就声色俱厉地说:“不准在栅栏前停留!”可是,为涅赫柳多夫带路的伙计面对哨兵的一副凶相却镇定自若。

“你这小子,火气倒挺大的!”他对哨兵说,“把你们头儿请出来,我们在这儿等着。”

哨兵没有答话,对着边门喊了一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宽肩膀的伙计借着灯光用木片刮去涅赫柳多夫皮靴上的泥巴。木栅栏里传来男男女女嘈杂的说话声。大约过了三分钟,只听见哐当一声,边门打开了。一个身披军大衣的站长从黑暗中走到路灯下面,问他们有什么事。涅赫柳多夫把准备好的名片和一张因私事求见的字条交给他,请他转交给押解官。站长比他那个手下的好说话,可是好奇心特别强。他一定要涅赫柳多夫告诉他为什么要亲自见押解官,他是什么人。显然,他想趁机捞点外快,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涅赫柳多夫对他说,他有一件特殊的事情找押解官,请他把字条送进去,过后一定好好谢他。站长接过字条,点了点头,走了。他走后不久,只听见边门又是哐当一声,从里面走出来几个女人,手里拿着筐子、篮子、瓦罐和袋子,一面叽叽喳喳地用西伯利亚方言说着话,一面从边门里走出来。这几个女人都不是乡下人打扮,而是像城里人那样穿着大衣和皮袄,裙子束得很高,头上包着方巾。她们借着灯光好奇地打量着涅赫柳多夫和带路的伙计。有一个女人一看见宽肩膀的小伙子,喜出望外,立刻用西伯利亚的骂人话娇声娇气地骂起他来。

“你这死鬼,怎么到这儿来啦?”她问小伙子。

“你瞧,我是送这位客人来的,”小伙子答道。“你送什么东西来了?”

“奶制品,他们叫我明天早上再送去。”

“他们没叫你在这儿过夜吗?”小伙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