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二(第2/3页)

“这倒是新鲜事!(2)”两位太太中的一个年轻的说,自以为她一口漂亮的法语一定能引起涅赫柳多夫的注意。那位戴手镯的太太皱眉蹙额,一直在用鼻子嗅着,说什么跟这些浑身发臭的乡巴佬坐在一起真是万分荣幸。

工人们仿佛躲过一场灾难,如释重负,心里很高兴。他们停下脚步,纷纷找位子坐下,肩膀一甩,卸下背上的行囊,把它们塞到长椅底下。

跟塔拉斯聊天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这时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样,塔拉斯旁边和对面就空出了三只座位。三个工人坐了下来。他们看到涅赫柳多夫走过来,再加上他一身老爷的打扮,不由得心里发慌,赶紧站起来想走。涅赫柳多夫请他们坐着好了,自己在靠近过道的一条长椅的扶手上坐下来。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工人跟另一个年轻工人互使了一下眼色,流露出困惑甚至惶恐的神情。他们看到涅赫柳多夫不像别的老爷那样骂他们,赶他们走,反而把位子让给他们坐,感到又吃惊,又困惑。他们甚至担心会不会因此惹出什么祸来。不过,当他们看到这里并没有圈套,看到涅赫柳多夫和塔拉斯在随便聊天,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叫年纪轻的一个坐到行李上,把位子让出来给涅赫柳多夫坐。起初,坐在涅赫柳多夫对面的上了年纪的工人总是佝偻着身子,尽力把穿着树皮鞋的脚缩起来,生怕碰到老爷身上。后来他跟涅赫柳多夫、塔拉斯谈得很亲热,当他讲到得意时,为了引起涅赫柳多夫的注意,还用手背拍拍他的膝盖。他讲述了自己的种种情况,讲到他在泥炭沼泽田里干活,已经干了两个半月,每个人大约挣了十卢布,有一部分工钱已经在受雇时预支了,现在他们就是把工资拿回家去的。他说,他们都是在齐膝深的水里干活,从日出干到日落,只有吃午饭的时候才休息两个钟头。

“没有干惯活的人当然觉得很苦,”他说,“干惯了,也就觉得没啥。我们只希望伙食能好一些。开头伙食很糟,后来大伙儿发火了,伙食才好起来,干起活来也就不累了。”

接着他又讲,他出外做工二十八年,挣来的钱全交给家里,起先交给父亲,后来交给哥哥,现在交给当家的侄儿。他一年挣五六十卢布,自己只拿两三卢布零用钱,买点烟叶,买点火柴。

“我真对不起家里人,有时累了,也要喝点伏特加,”他补了一句,脸上露出负疚的微笑。

他还讲到男人们出门在外,女人怎样当家,又讲到今天动身之前包工头请他们喝了半桶白酒,还讲到他们中间已经有一个人死了,一个人害了病,现在他们送他回去。他说的那个病人就坐在这节车厢的角落里。他是个毛孩子,脸色灰白,嘴唇发紫,一看就知道是发疟子,现在还没有退烧。涅赫柳多夫走到他跟前,但那男孩用冷峻而痛苦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使得他不敢问什么。他劝老头儿买些奎宁给他吃,并把药名写在小纸片上交给他。涅赫柳多夫想给他一点钱,可是老工人说不要,他自己有买药的钱。

“我到过不知多少地方,这样好心的老爷从没见过。他不光不打你,而且还让出位子给你坐。可见,老爷也是有好有坏的,”末了,他对塔拉斯说。

“是啊,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迥然不同的新世界,”涅赫柳多夫心里想着,看着这些筋骨强健、却干瘦如柴的四肢,粗糙的土布衣服,黝黑、疲惫、亲切的面孔,并感到他的周围都是全新的人,他们有高尚的兴趣,有真正劳动者的快乐和痛苦。

“瞧,他们才是真正的上等人(3),”涅赫柳多夫想起科尔恰金公爵说过的这句话,也想起科尔恰金之流那个醉生梦死、挥金如土的世界以及他们俗不可耐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