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第2/3页)

这场大雨下了没有多久。一部分雨云变成雨水落下来,另一部分随风飘走了,最后残留下来的是稀疏的小雨点,垂直地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上。太阳又露出来了,田野上闪闪发光。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道低垂的彩虹,色彩绚丽,其中的紫色特别耀眼,只是彩虹的一端显得有些残缺。

“哦,我刚才在想什么?”涅赫柳多夫在问自己。这时自然界的变化已经结束,列车驶入高坡之间的山沟。“是啊,我在想所有这些人:典狱长、押解官,还有其他一些当官的,大都是温和善良的,只是因为当了官,才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他想起他对马斯连尼科夫讲起监狱里的情景时他的那种冷漠无情的态度,他想起典狱长的严厉、押解官的残忍,他竟然不准老弱病残的犯人搭车,对在火车上临产的女犯的痛苦熟视无睹。“所有这些人都是铁石心肠,丝毫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无非是因为他们当了官。他们当了官,心里就渗不进一点仁爱的感情,就像用石块铺砌的土地渗不进雨水一样,”涅赫柳多夫望着山沟两旁用杂色石块砌起的斜坡想。他看见落到坡上的雨水并没有渗进泥里,而是汇成一股股水流往下泻去。“也许,这山沟两边的斜坡非砌石块不可,但是看到这些土地现在变得寸草不长真叫人感到伤心,因为这些土地本来可以长出麦子、青草、灌木和树林,就像山沟上边的土地一样。人也是一样,”涅赫柳多夫想,“也许,这些省长、典狱长、警察都是少不了的,可是看到这些人已经丧失人性,也就是丧失仁爱和同情,却令人不寒而栗。”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涅赫柳多夫想,“这些人把不成其为法律的东西看成法律,却不承认上帝亲自写在人们心灵上的万古永恒、不容背弃的戒律才是法律。正因为如此,我跟这些人很难相处,”涅赫柳多夫想,“我简直怕他们,这些人也确实可怕,比强盗还可怕。强盗有时还有恻隐之心,而这些人却一点也没有。他们的心里根本不存在恻隐两字,就像石头里种不出庄稼一样。他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大家都说,普加乔夫、拉辛(1)这些人很可怕,那些人要比他们可怕一千倍,”他继续想,“如果有人提出一个心理学的问题:怎样才能使当代的人们、基督徒、人道主义者,一切善良的人干出最可怕的罪行而又不觉得自己在犯罪?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持现状,必须让那些人当省长、典狱长、军官和警察。也就是说,第一,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工作,叫做国家公职,担任公职的人可以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待,也不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第二,要那些国家公职人员互相勾结起来,这样,不论他们如何草菅人命,其后果不必由某个个人承担。没有这些条件,就不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干出像我今天所见的那些可怕的事情。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认为社会上存在一种场合,在这种场合下,人与人之间不需要有爱心。然而这种场合是不存在的。对待一件东西可以不需要爱心,砍树、制砖、打铁可以不需要爱心,可是对待人不能没有爱心,就像对待蜜蜂不得不小心谨慎一样,这是由蜜蜂的本性决定的。如果你对待蜜蜂不多加小心,就会既伤害蜜蜂,也会伤害自己。对待人也是一样,而且不能不这样,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互爱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法则。诚然,人不能像强迫自己工作一样,强迫自己去爱,但是不能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对待别人可以不要爱心,特别是当你对别人有所求的时候。如果你对别人没有爱心,你就乖乖地坐着,”涅赫柳多夫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就自己形影相吊,对物而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不要去跟人打交道。只有肚子饿的时候,吃东西才有益无害;同样,只有当你有了爱心,去同人打交道,才会有益无害。一旦你容忍自己不必以爱心去对待别人,就像你昨天对待姐夫一样,那么,今天我亲眼所见的种种对人的残忍的野蛮行为就会无穷无尽。我一生经历过的种种痛苦也将绵延下去,永无止境。是的,是的,情况就是如此,”涅赫柳多夫想。“这太好了,太好了!”他对自己反复说,心里感到双重的欣喜:一方面,在一天酷热之后,凉风习习,分外爽快;另一方面,长期盘踞在心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彻底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