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八(第2/3页)

她那艳丽的姿容以前遮盖了一切,如今对涅赫柳多夫来说,虽不能说已经完全揭开,但他已经看到里面隐藏着的东西。他望着玛丽埃塔,欣赏着她的姿色,可是他知道她是个虚伪的女人,她和丈夫生活在一起,眼看他用成百上千人的血泪去换取高官厚禄却无动于衷。她昨天说的一番话全是假的,目的是要使他爱上她。至于这又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对她又迷恋,又厌恶。他几次想拿起帽子,起身告辞,可是几次都又留下来了。最后她的丈夫带着满口烟味回到了包厢,傲慢地用蔑视的目光瞥了涅赫柳多夫一眼,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涅赫柳多夫没有等到包厢的门关上,就走到外面过道上,找到大衣,走出剧场。

他沿着涅瓦大街步行回家,突然发现有个女人在前面宽阔的沥青路面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她个儿很高,身材匀称,装束妖冶。从她的脸上和整个体态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有一种卖弄风骚的魅力。凡是朝她迎面走去的人和从后面赶上去的人都要朝她瞧瞧。涅赫柳多夫走得比她快,也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的脸。她的脸多半是敷了脂粉,很漂亮。她向他娇媚地回眸一笑。说也奇怪,涅赫柳多夫顿时想起了玛丽埃塔,因为这种又迷恋又厌恶的感觉,他刚才在剧场里也产生过。涅赫柳多夫很生自己的气,他匆匆赶到她前面,转身拐到海军街,然后又走到滨河街上,在那儿踱起步来,引得一名警察也心生怀疑。

“我走进剧场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是对我这样回眸一笑,”他想,“无论是这个女人的笑容,还是那个女人的笑容,含意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这个女人露骨地说:‘你需要我,就带我走,不需要我,就走你的路。’那个女人却假装正经,情操高尚,似乎心里根本没有这种邪念,其实骨子里是一样的。这个女人至少还老实,而那个女人却在撒谎。这个女人干这一行是为生活所迫,而那个女人只是为了寻欢作乐,发泄这种既可爱,又可恶,又可怕的情欲。这个街头妓女是一潭肮脏的臭水,专供那些口渴得顾不上恶心的人喝的。而剧场里的那个女人,却是一剂毒药,谁喝了,谁就会慢性中毒,不知不觉地死去。”涅赫柳多夫想起他同那位首席贵族之妻的交往,可耻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人身上的兽性令人可恶,”他想,“当它赤裸裸的时候,你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看清它,藐视它,因此不论你是否落入陷阱,你还能像原来一样。不过,当这种兽性披上一层富有诗意的美丽外衣,要求你对它顶礼膜拜的时候,你就会对它敬若神明,善恶不分,终于落入陷阱。这时才真的可怕呢。”

涅赫柳多夫现在对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眼前的皇宫、哨所、城堡、河流、船只和交易所一样分明。

这天晚上,大地没有被给人以安宁、催人入眠的黑暗所笼罩,只有不知来自何方的朦胧的灰暗的亮光(2)。涅赫柳多夫的心里也不再被使人麻木的、无知的黑暗所笼罩。一切都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被人们当作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微乎其微和肮脏丑恶的,而那些光彩耀人、富丽堂皇的外衣往往掩盖着累累罪行,人们对它们已司空见惯,它们非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如履春风,被人们想尽办法加以美化。

涅赫柳多夫一心想忘掉这些事情,想不去看它,但无法视而不见。虽然他未能看到将他照亮的光来自何方,正像他看不到照亮彼得堡的光来自何方一样。虽然这种光显得朦胧、灰暗、不自然,他却不能不看到这种光为他照亮的东西,于是他心里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不安。

【注释】

(1)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