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十一(第2/3页)

正在涅赫柳多夫与大学生说话的时候,中间有小窗的监狱大铁门打开了,门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军官和一个看守。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宣布,现在开始放人进去探监。哨兵退到一旁,所有来探监的人个个争先恐后地急步朝大门走去,有些人甚至一路跑着冲向大门。门边站着一个看守,他数着从他面前经过的探监者的人数,大声地报着数字:“十六,十七……”监狱大楼里还有一个看守,他用手逐一拍着每一个人的背,也在清点着进入下一道门的人数,目的是在探监结束出来时可以再核对人数,保证不使一个探监者留在监狱里,不让一个囚犯溜出监狱。这个计数员不看从他面前走过的人的脸面,朝涅赫柳多夫的背上拍了一下。看守的这一拍在最初的一瞬间使涅赫柳多夫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过,他立即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于是他为自己这种不满和受辱的感觉而惭愧。

门后的第一个房间是一个有拱顶的大房间,几个不大的窗子上安装着铁栅栏。在这个被称为会面室的房间里,涅赫柳多夫完全意外地看到壁龛里贴着一幅很大的耶稣受难的画像。

“为什么要贴这个?”他心中想道,不由自主地在自己的观念中将基督的画像同被解救的人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涅赫柳多夫缓步走着,让那些急性子的探监者先走,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情,既有对关在这里的恶人的恐惧,也有对关在这里,像昨天那个男孩和卡秋莎一样的无辜受难者的同情,还有对他所面临的会面的胆怯和动情。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在房间的另一头,看守说了句什么话。可是涅赫柳多夫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对此未加注意,继续随着人数较多的那部分探监者走去,也就是前往男探监室,而不是去他该去的女探监室。

他让那些急性子的先走,自己最后一个走进探监室。他打开门,走进探监室,首先使他震惊的是成百个喉咙的喊叫汇成的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等他走近像苍蝇叮着砂糖似的、紧贴着将房间一隔为二的铁丝网上的人群,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墙上开着几扇窗户的这个房间,并非用一道铁丝网将其一分为二,而是隔着两道顶天立地的铁丝网。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看守们在来回走动。在两道铁丝网那一边是囚犯,而在这一边是探监者。两边的人群之间隔着两道铁丝网,中间有三俄尺的距离,相互之间不仅不能递送任何东西,而且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特别是那些近视的人。说话也很困难,必须高声大喊,方能让对方听见。两边的人的脸紧贴着铁丝网,有妻子、丈夫、父亲、母亲、子女,他们竭力想看清对方,说着要说的话。可是因为每个人都高声喊叫,希望对面的亲人能听清自己说的话,而他们旁边的人也与他们有同样的想法,结果他们的喊声互相干扰,于是大家全都想竭力盖过别人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涅赫柳多夫一进来便被夹杂着高呼低喊的一片嘈杂声所震惊。要听清说话的内容没有丝毫的可能。只能根据人们脸上的表情判断他们要说的是什么,他们相互之间是什么关系。涅赫柳多夫旁边是一个扎着小头巾的老太婆,她紧贴着铁丝网,下巴抖动着,正向一个剃着阴阳头、脸色苍白的青年喊着什么。那个青年囚犯扬起眉,皱起前额,仔细听她说。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着腰间打褶的外衣的年轻人,他双手遮在耳后,摇着头在听一个与他面貌相像、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对他说话。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一个衣服褴褛的人,他挥着手,在喊着什么,而且还笑了。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妇女,她头上戴着漂亮的羊毛头巾,在号啕大哭,显然是第一次看见对面那个身穿囚衣、剃着阴阳头、戴着脚镣、头发花白的人。在这个妇女的上方是那个与涅赫柳多夫说过话的银行的门房,他正竭尽全力朝对面那个头顶光秃,目光炯炯的囚犯大声喊叫着。当涅赫柳多夫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在这样的环境中与玛斯洛娃说话,胸中腾起了对那些居然作出并维持这样的规定的人的愤恨。他感到惊奇,对这种可怕的规定,对这种对人的感情的侮弄,竟然没有人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者也罢,囚犯也罢,他们全都照这种规定行事,仿佛承认这样做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