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积攒了一冬的山雪,悄悄地化了。山风潮潮的,一阵阵似从冰冻的江面上刮来。雪还没有完全融尽的时候,满山的柞树和松柏已泛出了新绿。开始有嫩嫩的芽儿在枝头上绽开。只几天时间,雪说没就没了,山野的草地似一夜之间便有了生命,远山近岭的山野上,到处是一片春绿。这时,已是六月中旬了,山外早已是鲜花烂漫了。

宾嘉的肚子也日渐丰隆了。野夫望着宾嘉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便似一只鼓满风的帆,蓬勃地鼓涨着。宾嘉的身子再也没有以前灵便了,宾嘉每次做烧烤的时候,野夫总是要帮忙。这么长时间了,野夫学会了烧烤,野夫帮忙时,宾嘉就双手抵住后腰,静静地看着野夫在忙碌,有时宾嘉会拿来一些活计,一针一线地为尚未出世的婴儿缝制小衣服。山里人没有那么多的布,宾嘉依然沿袭着鄂伦春人的风俗,用兽皮裁成小衣服的样子,然后缝制成一件件毛茸茸的小衣服。鄂伦春人刚生下来便穿着带着山野气味的衣服,孩子一天天就适应了山里的一切。宾嘉忙碌这一切的时候,野夫就坐在宾嘉面前,很温情地望着宾嘉的脸,目光渐渐移到宾嘉丰隆的腰上,想到即将出生的婴儿,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胸膛里欢快地流淌着。他望着远方的天际,天际蓝莹莹的一片,野夫总觉得远方那片蓝天就是广岛。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心里呻吟般地说:“我要有孩子了。”他又想到了已经过世的爹娘,泪水不知不觉便流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方灰蓝的天空。

川雄、知野、野夫三个人,在雪化的时候,把四郎的尸骨从雪里扒出来,又在那化冻的山岭上,挖了一个洞,深深地埋下了。三个人跪在四郎的面前,那个呼啸的雪夜又出现三个人面前。川雄望着四郎的坟头哽咽地叫了一声:“四郎君,我们对不住你呀——”“四郎我们不会忘记你——”野夫和知野齐声说。“四郎,我们一定要回广岛——”川雄和知野说。野夫不说话,两眼盯着远天几颗寥落的星星。他又想到了宾嘉,想到了宾嘉肚子里的孩子,同时也想到了广岛,他的心一下子似被撕成了两瓣,泪水就流了出来。

格愣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显得异常地亢奋。山风吹得他的脸孔微红着,他看着女儿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想象着又一个鄂伦春人的后代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呱呱坠地了。野葱岭将会又有一个猎人问世。格愣无数地幻想着在这野葱岭的山凹里,一支强大的鄂伦春人的部落在悄悄崛起……格愣老人幻想起这些的时候,他便准备山一趟,用一冬狩到的猎物,换回山里的必须品。他和一家人商量后,终于决定下山了。

川雄和知野得知要下山的消息,一夜也没有睡好。他们渴望走到外面去,他们不知山外面的一切变化得怎么样了。他们心里清楚,走到山外只是回广岛的第一步,广岛一下子在他们的心里变得遥远起来。

几个人终于在一天清晨出发了。格愣、格木挑着担子,腰里别着砍山斧,野夫、川雄和知野也挑着装满猎物的担子随在后面。

野葱岭的山凹里,只留下了宾嘉和嫂子。两个女人都来为男人们送行,宾嘉走在野夫的身旁,一步步向前挪动着。野夫肩上的担子在不停地颤悠着,心里也颤悠着。宾嘉撑着肚子,走得很慢,野夫就放慢脚步等宾嘉,心里热热的。他不想让宾嘉受累,就用学会的鄂伦春话说:“你回去吧。”宾嘉听到了,却不停下脚,仍随着野夫向前走,风吹着她的鬓发在风中飘扬,野夫望着身旁这位坚定、执拗的女人真的感动了,便伸出一只手去揽宾嘉的身子。宾嘉哭了,泪水默默地流出了眼眶,流下脸颊。野夫望到了,顿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一行人翻过三道山梁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格愣停下了,抖了抖下巴上的胡子,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回去吧。”两个女人才恋恋不舍地立住脚,冲着男人的背影举起了手。野夫走了一段,再回过身去的时候,就望见了宾嘉跪在地上的身影。陡地,他的心似被什么撕扯了一下,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周身扩散着。后来女人就在野夫的视线里消失了,心里却被一条线,远远又紧紧地牵着。他每向前走一步,就觉得那条线在紧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