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野山·野人

第一节

那一年冬天,野葱岭一连下了几场大雪,莽莽苍苍的山林被雪覆盖了。僵硬的树叶在风雪中“吱吱呀呀”地呻吟着。一缕白毛风从山岗上旋过来,在树林间游窜着,僵硬的树枝,在风中颤抖了两下,“嘎”的一声,断裂了。

天空高远荒凉,灰朦朦的。几只乌鸦贴着树梢凄凄地丢下几声哀叫,那叫声裹在风雪里,被拧成几缕飘零的呻唤。几簇野草,从雪里露出头来,在白毛风中做最后的摇摆。野葱岭在风雪中呻吟着。

已是黄昏,西坠的日头贴在西山只剩下一片昏黄的亮团,在那有气无力地燃着。这时,世界似一个垂危的老人,在喘息最后几缕阳气。

野葱岭山下狭长弯曲的山路上,积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状。天已近黄昏,雪路上吃力地驶来三辆卡车。车高吭地嘶叫着,车轮辗着雪壳子嚓嚓地响着,三辆车似三只负重的甲虫,喘息着,嚎叫着一点点地向前移动。三辆车上都插着膏药旗。旗帜歪斜在车的护栏上,“呼呼啦啦”地在风中抖动。十几名身裹大衣的日本兵,抱着枪缩成一团蜷在车厢里。三辆车吃力地爬行在野葱岭的雪路上。

天渐渐地暗了,风愈来愈大了。白毛风似发疯的马,东一头西一头地在野葱岭的山谷里闯荡着。三辆卡车,大开着车灯,照得前方的雪岭惨白一片。车上的兵们,顺着那惨白的光柱,紧张地望着。天愈来愈暗了,风越来越大了,十几个兵望着眼前的景象,心提到了喉咙口,张望半晌,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又埋下头在寒冷中颤抖着。三辆车转了一个弯,前面的一辆车,一只轮子掉进一个雪坑里,发动机嘶哑地嚎叫了几声,便熄火了。后面的两辆车也停了下来,后面车上的人冲前面叽哩哇啦地嚎叫着。

就在这时,山崖上雪壳子后面突然响起了枪声。枪声刚开始很稀落,后来就密集了起来。车上的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怔得半天才恍悟过来,摸索着爬下车。有几个日本兵的腿疼得麻木了,仓惶之中滚下车,摔在雪地里。日本兵蹲在车后,向四面枪响的地方射击。车灯仍没有熄灭,就那么愈来愈暗地照着。一发子弹击中了一只车灯,陡然熄了。世界就暗了许多。这时,躲在雪壳子后身穿羊皮袄的游击队喊叫着,跌跌撞撞地向三辆车冲去。只一会儿,枪声便停了,世界黑暗了下来。几声嘈杂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野葱岭的山路上,燃着了三堆火,三辆卡车在火光中燃成了三团火球。

时隔一天,满洲国黑河日报,发了一条消息:……三辆大日本皇军装载军火的卡车,在野葱岭被游击队狙击。皇军英勇抗击,因寡不敌众,军火被游击队截获。十名皇军在与游击队作战中英勇献身,五名逃散回来的败兵,被当场枪决,以示军法。还有四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找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白地笼着野葱岭。黎明前的山岭很静,只有缕缕丝丝的寒气蛇样地在山谷间游窜。

四个相搀相携摇摇晃晃的人,踩着没膝的雪慢慢地向前移动着。雪野在几双无力却沉重的脚下发出冗长又单调的“嘎吱”声。川九四郎僵硬地夹在三个人中间,被拖拽着一点点向前蠕动。川九四郎在混战中一条腿被子弹击中,血顺着裤角流在雪地上,最后被血水浸透的棉裤被冻成壳样的筒,硬硬地套在腿上。川九四郎在最初负伤时,他一路咒骂着。最后寒冷耗尽了他的气力。川九四郎的脸此时像黎明前的雪地一样惨白无光。几个人整整走了一夜,川九四郎就这么被拖了一夜。刚开始,受伤的腿还有那种钻心的痛疼,那热乎乎粘稠稠的血,他还能感觉到,最后一切都变得失去了知觉。完好的右腿,刚开始被拖着,还能用上一些劲,渐渐左腿也僵僵地失去了知觉。川九四郎只觉得浑身寒冷从他的双腿开始,一点点正向他上身爬来,那股不可抗拒的寒气正向他心脏进发。川九四郎因失血和寒冷头一阵阵地晕旋,呼吸也一会儿比一会儿困难,真想就这么闭上眼睛。他看到川雄、野夫、知野正无力地望着他,他在心里哀鸣一声,无力地说:“别管我了,你们走吧。”三个人听了四郎的话都垂下头,双膝跪在雪地上。川岛搬起四郎的肩头。野夫握住四郎的一只手,哽咽地道:“不,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四郎别忘了,我们都是从广岛来的呀。”知野爬过来,凄惶地望着四郎的脸。四郎想冲三个人笑一笑,只张了张嘴,脸上的肉僵硬地动了动。这时他想起了广岛的雪,广岛的雪一点也不冷,软软绵绵的,凉浸浸的让人舒服极了。他又想到了大溪旁那间木头房子,房子里坐着妈妈。那房子里很温暖,每到冬天,他就为母亲升一盆炭火让母亲永远温暖。四郎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妈妈——”声音很轻,几个人还是听到了,身子猛地都一颤,再望四郎的眼睛时,四郎的目光已经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