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马林看见细草蹲在后院茅厕旁的雪地上屙屎,风卷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里跑荡。细草哆嗦了一下,然后用稚气的声音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马林恍惚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曾冲着风这么喊过。他立在那里,看了细草一眼,又看了细草一眼。马林想,一切都该结束了。这么想完,他推开了下屋的门。

秋菊在屋内梳头,她面前摆了一个铜盆,盆里面盛着清水,一把缺齿的梳子握在秋菊的手里。以前马林无数次地看过秋菊梳头,那时的秋菊是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自从马林十六岁那一年和秋菊圆房之后,秋菊的两条辫子便剪了,秋菊的头发短了,但仍又浓又黑,秋菊的头发里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此时,马林站在秋菊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幽幽的淡淡的发香再一次飘进他的肺腑,他的身体里很深的什么地方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刚进门的时候,秋菊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把头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齿的梳子上。他干干地说:秋菊,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菊摆弄着手里的梳子。

马林其实不想这么说话的,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

他又说:我要杀了鲁大。

她说:俺知道。

他还说:我不杀了鲁大,我就不是个男人。

她说:这俺也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他立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为什么,他从内心里从没把秋菊当成老婆看过。他和秋菊房是圆了,男女之间的事也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没找到过她是他老婆的感觉。秋菊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会疼人,这一点他心里清楚。他在奉天城里爱上杨梅以后,那时他曾在心里发誓,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两个女人,一个是秋菊,另一个就是杨梅。他和杨梅还不曾结婚,就已经把杨梅当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许这是天意。

他记得小的时候,大冬天里爬到街心的老杨树上去掏乌鸦窝,乌鸦窝是掏下来了,却把他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回到屋里猫咬狗啃似地疼,秋菊就把他的双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里,用她嘴里的热气吹着他冻僵的小手,还是疼,热热的,麻麻的。再后来,秋菊就解开自己的棉袄把他一双小手揣进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只剩下了热,那热一直通过他的双手传到了他的全身。

秋菊就说:还疼不?

他摇头——

秋菊又说:以后还淘气么?

他不语就笑。

秋菊似嗔似怒地扬起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

还有一次,吃饭时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

马占山心疼那个花边大瓷碗,马占山不仅心疼这些,他心疼家里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见着那个花边大瓷碗被马林摔得四分五裂,马占山暴怒了,心疼了。那时的马占山哮喘病还不怎么严重,于是人就显得很有力气。很有力气的马占山一把便把马林从炕上拽到了地上,嘴里骂着:你这个小败家子呀,打死你呀。

于是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冲马林的头脸打来。

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马占山不管儿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让马林长记性,家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来之不易的,他扬起很有力气的巴掌,劈头盖脸地向马林打来。

秋菊站在一旁先是吓呆了,以前马占山曾无数次地这样打过秋菊,哪怕秋菊做饭时不小心浪费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马占山的一顿暴打。秋菊呆了片刻,便清醒过来了,她“呜哇——”一声便扑在马林的身上,泪眼汪汪地说: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

那一次在马林的记忆里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