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2/8页)

小学三年级时,他的父亲是NHK收款员一事,成了全班都知道的事实。大概是他跟父亲去收款时,被谁看见了。要知道每个星期天从早到晚,他都得跟在父亲后面走遍市内每一个角落,被熟人看到也是必然的事(他已经长得太大,没法再躲在父亲身后了)。以前居然一直没暴露,反倒更让人诧异。

于是,同学们从此就用“NHK”这个外号来喊他。在出身白领家庭的中产阶级的孩子聚集的社会中,他不得不成为一种“另类”。许多对别的孩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对天吾来说却并非如此。天吾住在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另类的生活。他在学校成绩优秀,而且擅长体育,身材高大又有力气,老师对他也事事关照。因此尽管是“另类”,在班级里却没有成为遭受排斥的对象,遇事反而对他另眼相待。然而,就算有人邀请,说星期天一起到哪儿去玩,或是请到我家来玩,他也无言以对。因为他明白,就算告诉了父亲“这个星期天大家都到某某同学家去聚会”,父亲也绝不会理睬。对不起,星期天我不方便。他只能这样婉言谢绝。连续谢绝几次后,自然再也不会有人来邀请他了。等回过神来,他在班上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总是一个人。

星期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跟着父亲从早到晚沿着预定的线路去收款。这是绝对的铁律,不容更改也没有例外。哪怕患了感冒不停咳嗽,哪怕发着低烧,吃坏了肚子,父亲也大多不会迁就。这种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常常想:要是就这么倒地死掉该有多好。这样的话,父亲恐怕会多少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吧——自己也许对孩子太严厉了。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倒霉,天吾天生一副健壮的体格。哪怕发烧,哪怕胃痛,哪怕想呕吐,也从没倒下过,也不曾失神昏迷,能跟着父亲走完漫长的收款路程。连一句怨言也不吐露。

天吾的父亲在战争结束那一年,身无分文地从满洲撤回国。他出生于东北的农家,排行第三,跟着同乡一起加入“满蒙开拓团”,去了满洲。他倒不是盲目地全部相信政府的宣传,以为满洲就是王道乐土,土地辽阔肥沃,去了那儿就能过上富裕的生活。王道乐土之类的在哪儿都不可能存在,这种事他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饥寒交迫,待在乡下的话,就只能过着快要饿死的日子。世间又极不景气,失业者充斥街头巷尾,到城市去也别指望能找到活干。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前往满洲这一条生路。接受了有事时能拿枪的开拓农民的基本训练,脑子里塞进了一点满洲农业情况的应景知识,送行时接受三呼万岁的礼遇后,他们就离开家乡,再从大连坐火车被送到了蒙古边境,在那儿分到了耕地、农具和步枪,和伙伴们一起开始经营农业。那是布满碎石的贫瘠土地,到了冬天万物都冻结成冰。因为没东西可吃,连野狗都吃了。尽管这样,最初几年好在还有政府的补贴,总算熬了下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就在生活终于开始呈现稳定的迹象时,苏联对日宣战,全面攻入“满洲国”。结束了欧洲战事的苏军将大量兵力通过西伯利亚铁路运往远东,扎实地调整部署,准备跨越国境。父亲从一位因偶然机会交好的官员处私下得知了这样紧迫的形势,预料到了苏军的进攻。那位官员偷偷告诉他,关东军已经弱得不堪一击,要赶紧做好只身出逃的准备,逃得越快越好。所以苏军突破国境的消息刚传出,他就骑上事前准备的快马冲到火车站,挤上了开往大连的倒数第二班火车。同伴中在当年就能逃回日本的,他是唯一一个。

战后,父亲来到东京,做过黑市商人,学过木匠手艺,可一样都没成功,只能勉强填饱肚皮。一九四七年秋,在浅草的一家小酒馆里干送货的活时,偶然在路边遇到了在满洲时的熟人,就是那位把日苏开战在即的消息偷偷告诉他的官员。当年他是被借调到满洲做邮政工作的,这时已回到日本,在以前工作的递信省供职。大概是同乡的关系,加上官员知道天吾的父亲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对他似乎很有好感,就请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