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第3/7页)

尽管如此,构成《空气蛹》的文字,又绝非自己读懂了就不管别人的那一类。如果深绘里的目的只是把映入眼帘或浮上脑际的东西作为信息记录成文,只要逐条记成笔记就够了。没必要不厌其烦地特意加工成一篇读物。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以让他人捧在手上阅读为前提写下的文字。所以,尽管《空气蛹》并非以文学创作为目的而写,尽管文字十分稚拙,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是,这个他人,似乎又不同于现代文学作为原则设定的“不特定的多数读者”。天吾读着读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么,她设想的究竟是怎样的读者呢?

天吾当然一无所知。

天吾知道的,不过是《空气蛹》为一部巨大的美质与缺陷并存的、极其独特的虚构作品,其中似乎还蕴藏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改写的结果,稿子的字数几乎膨胀了两倍半。原作中欠透彻之处远远多于过头之处,想改写得条理分明,整体的量自然会增加。要知道起初可是漏洞百出啊,而现在文章变得合情合理,观点稳定,读起来顺畅多了。但作品整体的流势总让人觉得涩滞,逻辑过于外露,原文最初具有的锋芒被削弱了。

接下去要做的,是从膨胀了的稿子中,把“可有可无之处”精简掉。把多余的赘肉一一削除。削除与增补相比,做起来要简单得多。经过这番工作,文章的分量大约减到了七成。这是一种智力游戏。先设定一个时段,增加尽可能增加的,再设定一个时段,削减尽可能削减的。执拗地一再重复这种做法,于是振幅渐渐变小,文字量自然地稳定在了应当稳定之处,到达一个无法增加也无法减少一点的程度。自我被削除,多余的修饰被筛落,裸露无遗的逻辑退回了后堂。天吾生来就擅长这种工作,是个天生的技师。拥有为了觅食在空中盘旋的鸟儿一般敏锐的注意力,又像运水的骡子一般坚忍不拔,永远遵守游戏规则。

屏气凝神地沉湎于这样的工作,歇口气时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三点。如此说来,午饭还没有吃。天吾走到厨房,用水壶烧开水,其间磨咖啡豆。吃了几片饼干加奶酪,啃了个苹果。等水烧开后泡了咖啡,倒进带柄的大茶杯里,一面喝,一面想象一通和年长的女友做爱的情景,借此转换心境。本来,这会儿应该正在跟她干那事。于是,他如何动作,她又如何动作。他闭起眼睛,冲着天花板,充满暗示和可能性地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天吾回到桌前,再次切换脑中的电路,在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上,将《空气蛹》的开头部分重读了一遍,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光荣之路》开场时,那位将军视察战壕阵地一样。他对眼前看到的东西点头表示满意。不错。文章得到改进,事物在向前迈进。但还不能说已经够了。还有许多事情必须去做。处处沙袋崩塌,机关枪弹药不足,还看到多处铁丝网过于单薄。

他把这段文章打印在纸上,然后保存,关闭文字处理机电源,把机器推到桌子边缘。而后把打印件放在面前,一只手拿着铅笔,再次仔细地重读一遍。又删去一些觉得多余的部分,补足几处表述不够的地方,将与上下文不协调的部分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就像挑选和浴室的狭窄缝隙尺寸相符的瓷砖,他慎重地选择最合适的词语,从各种角度检查是否严丝合缝。如果不够吻合,就调整瓷砖的形状。一丝细微的差别,既能赋予文章生命,也足以毁掉文章。

文字处理机显示屏上的东西与印刷在纸上的东西,哪怕是同一篇文章,看上去印象也有微妙的不同。用铅笔在纸上书写和敲击文字处理机的键盘,所处理的词语在感觉上会发生变化。需要从双方的角度加以验证。接上电源,把打印件上用铅笔写下的订正处,一一反馈到显示屏上。再在上面阅读已经更新的原稿。不错,天吾心想。一个个句子各有相应的分量,从中生出了自然的节奏。